等她喝完,道人也已經收拾好了東西。
“嗝~”
三花貓打了個嗝,扭頭盯着他。
纔看一眼,又將頭扭向了另一邊。
只見山下幾道騎着馬的身影小跑而來,都是她見過的人。
“徹!”
馬蹄踏在草地上,只有輕微的聲音。
三花貓不由得伸長了脖子。
最前邊的正是林常與韓大人,身後的少年雖然體輕,馬也年輕,跑得很快,卻也與妹妹一同,老實跟在自家父親身後。
三花貓稍一愣神,他們便跑近了。
於是她只好一扭身,瞄準馬兒身上的褡褳一跳,便剛好鑽進了褡褳裡。
“宋先生!”
林常與韓大人率先開口。
四人騎着馬先後到來。
林常與韓大人都翻身下馬,向道人打着招呼,少男少女則依然坐在馬背上,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什麼。
三花貓縮在褡褳裡往外暗中觀察,能聽見自家道士與他們的說話聲。
“幾位怎麼來了?”
“先生要走,我等自然來送。”
“先生怎麼走得如此之急?若不是韓某遇到林公,交談幾句,還不知曉先生竟然今日就要離去。韓某還打算晚上請先生到帳中飲酒呢。”
“有緣還能相遇,再飲韓大人這頓酒。”
“唉……”
年輕官吏長長嘆了口氣,似是早知自己挽留無用,他的手裡一直端着一壺酒:“先生雖只是路過,卻爲本地解決了眼前的一處憂患,又解決了未來的不知多少煩擾,韓某卻是沒什麼好報答先生的,倉促之間,也不好備禮,只好替當地官民請先生飲一杯送別酒。”
褡褳有兜,上邊有布蓋,此時布蓋搭垂下來,與布兜之間便只有一條縫,三花貓便藉着這條縫,只露出一雙眼睛,暗中觀察着外邊。
這種感覺比光明正大的看還好玩。
只見韓大人拿出杯子,倒上滿滿一杯酒。
這種場景三花娘娘見得多了。
尤其是在禾州的時候,經常打完妖怪,就會有人來這麼送他們。
酒三花娘娘也是喝過的。
聞起來和水不一樣,喝起來卻和水差不多。
據三花娘娘判斷,應當是一種人會在特殊的時候或特別的場合喝的水,雖然沒有別的味兒,但好像很有意思。
可惜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忘記變成人了,不然也可以喝一杯送別酒。
“多謝韓大人。”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這點銀錢則是韓某覺得與先生聊來投緣,自己資助先生的盤纏,一點心意,也沒有多少,可能也就和先生賣一次野兔差不多。”韓大人又掏出一個錢囊遞出去,“只願先生今後遊歷天下,能走得從容一些,請先生務必收下。”
三花貓的眼睛頓時一凝,緊緊盯着那個錢袋子。
這樣的場景她也遇到過不少。
大晏人好像很喜歡給錢,尤其是給道士給和尚錢。可惜大部分時候道士都是不會收的,只有很少的時候纔會收。
真是可惜了。
比得上賣一次兔子呢。
果不其然,道士拒絕了。
三花娘娘在就好了,他們可以給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就會收。
三花貓如是想着,神情卻一如往常,只是目光轉動着,瞄向那兩個還在到處看、到處找三花娘孃的小人兒,又瞄向了林常。
林常也帶了些東西。
“先生還要繼續往北邊走,會越來越荒涼,也會越來越亂,雖然先生本領高超,但沿途補給也困難,我們家也沒什麼好東西給先生,便給先生帶一小包風乾肉和奶幹,都是我們自家做的,拿來草原會上賣沒賣完的,先生若在路上沒有吃的,可以用來填填肚子。”
三花貓暗中觀察,面露思索。
這種東西一般道士是會收下的。
可有時候她會覺得奇怪——
很多時候是自己和道士幫了別人什麼,別人纔會送東西給他們,但又有時候,自己和道士沒有幫別人任何事情,也會被別人送東西。
果不其然,道士收下了。
“多謝足下。”
“先生務必小心。”
“昨夜聽足下說起令郎之事,不知令郎先前在哪位將軍手下,在下走到邊境,若遇見了,也好替足下問問,請他往家中回一封信。”
“此前寄信的時候,是在遼新關,大抵在言州和越州的交界,似乎是在一位姓班的將軍麾下當騎兵。他姓林名有,個子高,長得黑,之前將軍說他馬術精湛作戰勇猛,提拔他爲隊正,還讓他給家裡寫信。”
“在下記住了。”宋遊說着停頓了下,猶豫片刻,才委婉的說,“不過此時北方大亂,聽說此前塞北人南下時,陳將軍不在北邊坐鎮,邊境好幾個關卡都曾失守,很多軍隊也都被打亂了,在下也不見得能找得到。”
“這個自然。”
“只願萬事大吉。”
“便借先生吉言了。”
雖然口中說着夢境不能代表什麼,但其實宋遊內心清楚,林家長子陣亡的可能性已經非常高了。
林母前兩日夢見,說明鬼魂已到豐州。
現在北邊有陳將軍坐鎮,再亂也遠比十幾年前好,這一點從林家長子能從邊境寄信回來就能看出了。何況塞北人並未南下成功,應當不會出現十幾年前那種人已經陣亡了消息卻傳不到家裡去的情況。
也許從草原會上回去,他們就收得到信了。
只是一來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這種話又不能輕易說出口,二來此時正是草原盛會,對於北人來說,好比南邊的新年,實在不好說。於是宋遊也只能隱晦的提醒一下,願他們做些準備。
三花娘暗中觀察,眼光閃爍。
林樂和妹妹還在到處找。
只聽林常像是忽然想起:“對了,先生身邊那位三花娘娘呢,怎麼沒有見着她?”
三花貓連忙豎起了耳朵。
只是道人卻笑而不語,只對他們拱手:“我們這便告辭了,多謝幾位相送,天下雖大有緣再會。”
“先生慢走。”
“先生慢走。”
道人邁開了腳步,馬兒也走了起來。
被袋與褡褳皆搖搖晃晃。
迎着幾人的目光,三花貓這才從褡褳裡伸出一隻爪子,對着他們勾了勾。
幾人見狀,皆是愣了一下。
好像有些意外,又好像並不吃驚。
……
一人一馬沿着山坡溫柔的曲線緩行,從一個山頭走到另一個山頭,三花貓這才跳出來,在地上走着,時不時停下來,扭頭看看身後。
“三花娘娘在看什麼?”
“唔……”
三花貓看他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才說道:“道士你說,我們還會再回到這裡來嗎?”
“大概不會了,就算回來,也很難再見得到他們了。”宋遊微笑着說,“不過三花娘娘天賦異稟,法力高強,也許很多年後,三花娘娘想要重拾自己的回憶,將以前走過的路再走一回,再看看以前遇到過的故人,會再來一次。”
“像是那個一樣嗎?”
“老燕仙。”
“對的。”三花貓認真看他,“老燕仙。”
“對的,像老燕仙一樣。”宋遊說着頓了一下,又對她說,“三花娘娘記憶力很好。”
“那你呢?”
“我記憶力也很好。”
“你還會再回來嗎?”
“我不知道。”
“伱不知道~”
“三花娘娘看開一些。”宋遊說道,“人生總會這樣,有時候與某個人一輩子只會見一面或者幾面,一旦分開了,就再也不會相見了。”
“貓也這樣。”
“是的。”
茫茫草原,相遇甚是不易,和林樂一家的相遇實在是偶然,到離別了,也沒有任何利益牽扯往來,只是宋遊也願意替他們去那遼新關尋一尋姓班的將軍和麾下叫林有的騎兵隊正,他們也願意帶上離別禮來送別宋遊,雖各有付出,卻實在算不得交換,有時世事本就很簡單。
不知不覺,一行便已走遠了。
宋遊依然走得很慢。
言州西部草原地廣人稀,十幾年前塞北人正是從此南下,這片草原上亦有妖魔,零零散散。
有夜襲道人的,也有老早就聽過它的傳聞的。
如同在禾州一樣,道人慢慢清理。
實在無需記日,只每晚觀星賞月,於是從上弦月走到滿月月光下的草原山丘重影,趁月趕路也無妨,下弦月後,沒幾天又滿天星辰,道人常常躺在草原上看着星河入睡,浩然天地彷彿只他一人。
草原上風雨無常,淋雨也是常事。
天氣逐漸暖和起來。
不覺已是初夏。
草原上開始冒出了小花,各種各樣的顏色,大多都很小一朵,卻佈滿了整片草原,有比指甲蓋也大不了多少的蝴蝶在其中飛舞翩然。
因爲戰爭,這邊幾乎完全無人居住,一人一貓一馬行走其中,很多時候是一場純粹的風景盛宴。
天地之間多數時候只有他們。
好似眼睛也被洗了一回。
而宋遊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究竟還走在大晏境內,還是已經走出了大晏管轄範圍、到了塞北人的地界。
這年頭也沒有明確的邊境線,北邊築了長城不假,可那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長城了,大晏的勢力範圍早就跨過了長城。多數時候邊境是一段雙方都可以隨意跨過又經常有變化的極度模糊的區域,一行從中走過,只偶爾能見到瞭望臺和烽火臺,有時路過某地,會見着屍骸,能從還未爛掉的衣甲中判斷出是哪方的人,有時途徑瞭望臺,會被守軍喝止警告,也有時會遇到雙方的探馬斥候,爲難他的和置之不理的都有。
倒也是一種獨特的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