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溫柔,生滿野草,天地浩蕩,一片枯黃,坡頂兩棵枯樹,本是這開闊的天地間僅有的點綴,今日卻有一行人在此歇腳。
小女童熟練的撿來枯枝野草,以最好燃燒的方式堆成一堆,低頭默唸,伸手一指。
“篷……”
面前便出現了一堆火堆。
這樣的事近幾年來不知做了多少次,好像已經成了她的習慣,自是無足輕重的。
小女童做完以後,也像是隻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一樣,沒有任何想要得到誇獎的意思,也沒有後續動作,很隨意的便在道人身邊坐下來,扭頭看自己好奇的東西,想自己的事情。
風將火往一個方向吹。
黑馬被拴在遠處的枯樹上,棗紅馬則獨自站在另一邊,兩匹馬都低着頭安靜啃草。
道人則扭頭注視着下方。
下方一條官道,卻也長了雜草。
不知多久沒有人走過了。
身邊傳來劍客的聲音:
“一個人都沒有。”
“是啊。”
這一路走來已經半天,少說也走了四十里地,然而除了剛出城的那一段遇到有行人以外,之後竟是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好像往這個方向,既沒有行人過去,也沒有行人過來。天地遼闊而空曠,滿目金黃,隨便找一個小山坡,視線便能看出極遠,可這天地之間卻只有他們一行人。
這種感覺既孤獨又自在。
面前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卻是劍客取出了在城中買的羊肉,什麼也不用,串起來便在火上烤。
宋遊也收起念頭,前去幫忙。
小女童則已經完成了她的工作,因此可以坐在道人身邊,看大人們忙活,要是看得累了,還可以把身子一偏,靠在道人身上。除此之外,她有豐富的時間來做自己的事情,來想自己要想的東西。
上好的新鮮羊肉,真是不需要醃製的過程,只上火烤,熟了自然肉香四溢,一點腥羶味都沒有。
宋遊則又拿出一個小陶罐。
裡頭是自己磨的幹辣椒麪,還加了多種香料,配成這個年代獨一無二的乾料,別說用來搭配肉了,就是蘸水煮木頭都好吃。可惜目前爲止,這世上享用過的也就兩個人一隻貓而已。
仔細的灑在烤肉上。
這玩意兒精貴,宋遊也只年中時候種了兩株而已,浪費一點都心疼。
再打開劉郡守送的包裹,和宋遊想的一樣,裡頭果然只是一些點心乾糧,既有這兩天就得吃完的,也有易於攜帶的,此外還有一些柿餅。宋遊拿了幾塊點心和劍客一人分了一半,就着香噴噴的烤羊肉,便是今日的午飯了。
旅途中能有這麼一頓,真是愜意。
雖是災年亂世,自己如此滋潤,但心中坦然無鬼,反倒一路除妖,因而也不覺得慚愧。
吃完再一人一個柿餅。
三花娘娘不吃這個,只是見兩個人都有自己的飯後點心,她也不甘落後。
只見小女童起身小跑而去,到被袋邊上摸索一陣,似乎摸出了兩個小球,又回來坐下,宋遊不經意的轉頭一看,是兩個裹着灰木渣子、比大拇指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丸子,乍一看他也沒認出這是什麼。
直到小女童自顧自的拿着小球,互相一砸。
“啪……”
剝開外面的灰木渣子,也剝開蛋殼,裡頭是深綠近黑色的兩顆鳥蛋,帶着漂亮的松花。
連宋遊也看得一愣。
既不知曉她是什麼時候學會的,也不知曉她是什麼時候做的,只知曉她確實在她的褡褳裡放了很多私貓物品,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不過既然三花娘娘從來不會從被袋裡翻宋遊的東西,宋遊自然也不會去看她都在她的褡褳裡裝了些什麼。
“?”
小女童察覺到他的目光,擡起頭來,奇怪的與他對視一眼,似乎不知曉他盯着自己做什麼,但也不管不問,只剝完蛋殼,隨便擦一擦灰,便將一顆鳥蛋放進了自己嘴裡,嚼吧嚼吧。
另一顆遞給道士,道士搖頭。
又遞給劍客,劍客也婉拒,她也不在意,便繼續送進自己嘴裡。
吃着面無表情,心中卻美滋滋。
人真是聰明——
要是換了貓兒,吃不完的蛋和肉就只能被蟲子吃掉了,但是人居然能想出那麼多辦法,把肉和蛋變成蟲子不愛吃的樣子。
難怪只有人養貓,沒有貓養人。
還好自己聰明愛學習……
小女童這麼一想,就開心極了。
吃完之後,收拾了火堆,沉默的坐着休息一會兒,便繼續上路。
這一走又從中午走到黃昏。
還未出普郡的地界,官道上依舊少有人跡,這一下午走下來,也只碰上一個上山割草的老農,還有兩波去景玉的行人。
雪原的存在似乎將歸郡變成了書生鬼口中業山資郡一樣的存在,並不孤懸,但實際孤懸,除了當地有需求的人可能會進出歸郡以外,既沒有別地之人從歸郡進入禾州,也不會有人從禾州歸郡前往言州,客商旅人都不會從這裡過。
自從瘟疫爆發以來,便更加封閉了。
今日腳程不錯,路上耽擱時間少,一行人趕在日落之前,到了普郡與歸郡的交界。
此處有關口,也有守軍。
雖然這邊地勢平坦,卻有一條大河,由東向西,水深而急,關隘便設在了河的一邊,名爲北風關,既是禾州少有的關口,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關隘。
宋遊與劍客帶着馬走向關口。
守軍許是許久沒再見到人往歸郡的方向去,加之劍客英武不凡,十分警惕,早早的便攔下了他們,前來詢問。
“什麼人?幹什麼?”
“見過校尉,在下姓宋名遊,是一名遊方道人,要去歸郡。”宋遊客氣行禮,“在下既有度牒在身,此前經過普郡景玉,結識郡守,也拿了一封劉郡守的手書,還請行個方便。”
守關士卒聽了,卻並沒有問他要去歸郡做什麼,也沒有第一時間接他遞出的度牒和手書,而是愣了一下。
隨即轉頭叫身邊的同袍去通知將軍,這才收了收武器,接過度牒,打開查看,又擡頭看宋遊身後的棗紅馬、與穿着衣裳戴着兜帽的三花貓,以及身邊英武不凡的劍客,似乎在對比什麼。
漸漸地,臉上本身就不多的怠慢迅速散去,警惕也慢慢成了凝重與敬重。
“見過宋先生!”
“不敢不敢。”
隨即一陣盔甲聲響。
守關將領帶着親兵邁步而來。
將軍肚,絡腮鬍,虎背熊腰,好一員氣勢逼人的將領。
“嘭!”
將領將手一抱拳:“來者可是在禾州一路斬妖除魔的宋遊宋先生?”
“只是些小妖小怪。”
“末將宗修武,有禮了。”
“有禮。”
宋遊本以爲是自己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蹟被他們知曉了,所以才如此禮遇,卻不料聊了兩句,便聽這位宗將軍說:
“今年以來,便常有先生斬妖除魔的消息傳入我等耳中,八月陳將軍從此經過,更是特地叮囑我等,說有位先生一路向北而來,從禾州過,若是聽聞歸郡大疫和雪原妖魔,定要從此過,讓我等好好留意,莫要怠慢了先生,宗某心下一合計,二者定是同一人。”
“陳將軍?”
“陳子毅陳將軍!”
“陳將軍回北方了?”
“今年夏日以來,北方草原十八部再度大舉進犯,朝廷震動,命陳將軍火速回到北方,抵擋塞北。”
“原來如此。”
宋遊這才點了點頭。
這裡的守軍雖在禾州普郡,其實以前一直防備的是塞北人。因爲禾州實在平坦,少有天險,若塞北人打過了言州,從禾原一路南下,整個禾州便只有這據河而守的幾道關隘可防。若這裡失守,整個禾州在騎兵面前將再無抵抗,塞北人可以一路馳騁南下,直到昂州,中原王朝纔有天險。
北方兵權多在陳將軍手中,這位守關將領也可能是陳將軍的人。
只是此前塞北人早已被擊敗,這才安分了幾年,若是小股騷擾還好,這位宗將軍說的卻是大舉進犯,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不知是北方邊軍中陳子毅將軍的親信見陳將軍被留在長京久久未歸,特地搞出的什麼戲碼,還是與此前陳子毅將軍說的要修書去北方,調查自己夢見的親兵將士鬼魂的事引起的。
宋遊也不多想,過了歸郡便是雪原,過了雪原便是言州邊境,既然陳將軍已經迴歸北方,自己多半可以見到他。
“不瞞先生,守關枯燥,我等將校也好,士卒也罷,夜晚點火值守,都常常說起先生斬妖除魔的故事,好過漫漫長夜。”宗將軍說着,擡頭看了眼遠方逐漸沉下的落日,“此刻天色已晚,過了此橋,便是歸郡,不如先生便在營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過去,也讓我們招待一番,如何?”
“將軍好意心領,我等還是過關爲好。”宋遊想了想纔對他說,“宗將軍的禮遇在下已然收到,十分感激,只是我等此來只爲前往歸郡,今日雖晚卻也可趁天光再走一程,將軍只需放我們過關,便感激不盡。”
“好!”
宗將軍也不廢話,大手一揮,立馬放行。
宋遊與他施禮,與身旁劍客一同,帶着兩匹馬,緩緩走過關口。
有時想起來還有些夢幻,如他這般的人,居然也有僅靠名字就能在一州各地都受到禮遇的一天。若是讓那年剛從伏龍觀下山、在金陽道上躺在古柏樹下午休的他來想,多半也是想不到的。
世事果然會將人帶到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這名頭也不是憑空而來,是在禾州走過三季四郡,處處降妖除魔,各種傳說積攢而來。
過了關,再過了河,便是歸郡。
日夜正好交替,路上不乏白骨,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若是獨身走在路上,恐怕不知不覺間真會與鬼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