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塘,哨子聲不斷響起。
無數家庭拿着盆盆罐罐跑出來,公共供水角落,等待接水的民衆蜿蜿蜒蜒排成了一隊長龍。
許多人拿着大號大號儲水鐵罐。
飛機從頭頂飛過,陰影籠罩在衆人頭頂。
噪音讓電影中的人聲失聲。
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日他個仙人闆闆,接水都要限時!”
“阿拉知足得咯,聽說工廠主催促港英政府在和大陸談引水問題,撐過去就OK咯。”
“俺就怕政府的水再漲價,水都吃不起啦。”
這時候,幾個古惑仔對着幾個接水的居民推推嚷嚷,並且強迫收費。
不遠處走過的軍裝警則裝作沒看見,在水果攤隨意拿甘蔗啃。
大有一種,老子在九龍吃西瓜都不給錢,何況吃你幾個破甘蔗的感覺。
二戰後,港島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加之港島加工出口貿易興盛,這些都對用水提出了極大的需求,僅靠香港是無法解決的全港用水困難。
港府一直以來對從大陸引水格外忌憚,原因無他,生怕內地借水資源來卡住港島的脖子。
經過多方溝通,才確定了鵬城水庫供水。
而且,港府爲了殖民統治考慮,不想過分依賴大陸,堅決花錢“買”水,不願意讓大陸佔了免費支援的優勢地位。
可惜天不遂人願……
從1962年底開始,港島出現自1884年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最嚴重乾旱,連續9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
無奈之下,港英政府採取了制水措施,從開始的每天供水4個小時,到如今每4天供水4小時。
密密麻麻的人流扛着扁擔穿梭於街巷,汗流浹背中傳來水桶相互碰撞的聲響,老人提着小桶、半大孩子幫忙跳水,孩童穿梭於人羣中捧着小碗接水,熱火朝天。
“甘霖涼!你們佘佬憑什麼可以接這麼多水?是不是當我們潮州人好欺負??”
“叼,我們人多當然接的多?”
“四邑人在哪裡?”
“小赤佬!”
供水地。
客家人、圍頭人、潮汕人、四邑人等互相謾罵,接近着就陷入推攘,最終演變成一場聲勢浩大且混亂的羣體性械鬥。
這年代,底層想要生活下去,大多數人都會或多或少有社團、工會背景。
這樣一來,和字頭的安樂、和勝、合圖,號碼幫孝、勇、毅等字堆,新安公司的各區,水房、義羣……總之全都會牽扯到其中。
鏡頭下邱心武混跡在人羣中,拎着刀火拼。
整個場面動盪、混亂又特別的悲哀。
幾個月的斷水,港島整個社會底層成爲一個巨大的火藥桶。
繁華街道高大建築後門的巷子裡。
幾十號爛仔在追逐砍殺,鏡頭像一把手術刀格外的鋒銳,每一寸血肉都表現的格外清晰。
垃圾滿地、污水橫流。
老鼠跳到管道上亂竄,蟑螂遍佈密密麻麻,蒼蠅在泔水桶周圍飛舞,人在這個骯髒的環境下彷彿野獸一樣拼殺。
嗙!
年輕的面孔滿臉鮮血抽搐的倒在污水中,爛命一條驚不起一絲波瀾。
麻木的眼球逐漸失去光澤。
仰天長望,卻再也看不到明天。
啪——又一位面容稚嫩的年輕人摔在地上,手撐着髒兮兮的地,掙扎的往街口燈光璀璨的街道處爬。
明亮的街道,嶄新的轎車駛過。
在這個年輕人眼中露出希冀的時候,在觀衆錯愕間,他被人拽了回去,彷彿陷入沼澤的野獸,最終也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
亂刀砍下……悄無聲息。
前探掙扎的手掌呈現在鏡頭前,指甲撓在地上,求生的劃出痕跡。
背後露出站立在血泊中,邱心武那佈滿血跡斑斑帥氣的臉以及大口大口喘着的氣。
這一切的混亂與衝擊。
讓人頭皮發麻。
偏偏,背景音樂裡卻響着天真而又輕鬆愉悅的探戈曲調《Por Una Cabeza》。
鏡頭一轉,
金碧輝煌,珠圍翠繞的大廳內,無數西裝革履繫着領結的人舉杯相撞,香檳散發出來的光澤如此的美妙。
珠光寶氣的貴婦人與身着燕尾服的舞伴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他們活的好精緻。
笑聲爽朗,歌聲愉快,每個人都彷彿在述說着文明帶來的優越。
舞臺上,燕尾服西裝戴着禮帽,穿着漁網高跟的金髮碧眼白俄大洋馬們歡快的跳着大腿舞,旁邊吹着薩克斯的腐國水手。
文明紳士們模樣的鬼佬喝着類似人血一樣紅酒,他們推杯換盞,喜笑顏開,一旁,許多買辦模樣的人跟着笑,幫忙添上這類似人血的紅酒。
看清楚,是他們,是他們斟的酒。
年輕的侍者和女孩眼中憧憬着如此的紙醉金迷,他們感覺這就是文明。
一瓶瓶香檳被打開,倒在了歌女的頭上,驚起尖叫,引來的是鬼佬的肆意妄爲的大笑,以及買辦們的恭維。
天罡人倫在金錢之下,逐漸淪爲了娼-妓。
兩鬢染了點灰白的樑鎵輝諂着笑。
躬身敬酒。
“他最近鬧得蠻歡的咯。”
“同洋人走得近,人之常情。人老了,管不了太多事了。”
漸漸降低的探戈曲調,鏡頭換場,兩個老傢伙倒在牀榻上,手裡拿着煙膏杆子,旁邊有悄生仕女幫忙點火。
谷峰扮演的鄭伯此刻沒了電影中前幾年的那種平地驚雷的從容不迫的威嚴感,反倒是佝僂暮氣,彷彿一條失了牙齒的年歲老狗。
重咳不斷,像是在拉風匣。
眯着眼,眼皮強撐,渾濁的眼球透着老於世故。
“爲了幫助港英,大陸那邊周先生特意拍板建立水庫,不容易喲。這種事情可不常有。”
“社團呢,不能讓一家獨大。阿樑把持着社團,水潑不進,不是好現象。”
“賬簿不交,這件事要和阿樂溝通才行。”
“呵呵呵呵咳咳咳咳……”鄭伯叼着杆子,目光深邃。
『每個時代,總有人落幕。
新人吟起新曲,老人撫琴回首。
地水南音終究留在了那個時代,街頭回聲的變成了流行音樂。
短褂、長衫換做了夾克、牛仔褲。
不變的,還是出人頭地!』
砰砰砰砰——
西裝革履的樑鎵輝仰面倒在新酒店開業剪綵的人生巔峰那一幕。
正如幾年前,他知道鄭伯要殺他,提前做掉了對方一樣。
周圍人混亂不堪,槍手轉眼被打成篩子。
在動盪前一天,樑鎵輝的人生定格。
『天星小輪引發風波,受到此時大陸風波影響,浪潮在港島蔓延。
這時候,誰都沒想到,
一個酷熱、令人煩惱的炎夏隨一九六七年的五月初來臨,這股動盪席捲整個港島。
勞資糾紛、工潮惡化。
那些曾經願意去溝通的人逝去了。港九各界鬥爭委員會成立,暴動蔓延,槍戰不止。
公共交通完全癱瘓,經濟慘不忍睹。
市民與警隊共同努力下,蔓延幾個月的動亂最終平息……
這是一個沒有贏家的運動。』
這次六七年的暴動,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港島普通民衆對於左派出現抗拒,他們展現出來的那股瘋狂和偏執引發了市民的譴責,這種癲狂讓左派在港島的名聲一落千丈。
在這次暴動中,
這些人並不是革命者!
他們不是革命者!
“不許去!
你要做的應該是學習,不是去打砸遊行,批鬥、暴亂、示威。
這不是你們要做的,更不應該接受這種言論煽動,牽扯到普通市民,本就是一種不對的行爲……”邱心武攔住了妹妹。
“你根本不明白我們在做什麼?”
邱心貞憤怒的瞪着自己的哥哥,氣急攻心的喊道:“你只是一個古惑仔!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做得事情有多偉大!”
“啪——”
觀塘唐樓,羅東飾演的邱心武氣急敗壞的一巴掌扇在了黎小恣扮演邱心貞臉上。
過肩鏡頭下,兄妹倆錯身。
邱心武手掌顫抖,邱心貞裙襬而過。
十幾年前,他是哥哥,她是妹妹,他們相依爲命報團取暖。
十幾年後,他是古惑仔,她是左派學生,他們……
電影中,黎小恣飾演的妹妹邱心武參加了示威遊行。混亂的場面讓現場如同一場鬧劇。
硫酸、炸彈、槍械。
這場鬧劇誰都沒想到演變成如此慘不忍睹的暴行。
在此期間,邱心武四處瘋了一般的去找尋妹妹的下落,卻一直無果。
有人說在學校看過她,有人說在沙頭角看到過她。
有人說她被遣送了,有人說買菜遇到過她。
港島不大,卻天各一方。
那之後,邱心武也有了自己的女兒。
…
房間的電視機裡。
播放着港島警隊授勳儀式。
因爲他們的表現被英女王授予了‘皇家’二字前綴,至此,警隊開始以皇家港島警察來稱呼。
“大佬,快點,肥哥喊我們做事。”
“來了。”
邱心武關掉電視機,穿上自己的皮夾克。
對於妹妹的消息既期待又害怕。
生怕聽到噩耗。
當他在聽到妹妹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
1970年。
屯門,邱心武剛從一個叫‘倪坤’開的賭檔裡走出來,隨手拍了拍門口泊車矮仔阿琛的肩膀,“好好努力,等你以後在這裡辦停車檔。”
“嘿嘿。”矮仔撓頭笑。
鏡頭這時候給了一個推着垃圾車女工的鏡頭,眼尖的邱心武忽然追了上去。
最終見到了被硫酸毀容的妹妹邱心貞。
這裡電影回憶的蒙太奇回放了妹妹當初的事情,聊聊幾幕,算是給了交代。
這裡面簡單交代兄妹之間的相處,然後鏡頭一轉,妹妹如母親一樣上吊的鏡頭表現給觀衆面前。
她身上全是傷。
當夜,邱心武拎着刀請一對夫妻乘船‘離開’了港島,當晚颱風。
從此再也沒人見過這對夫婦。
只知道,男主人叫彼得。
接下來就是他跑路到東南亞的一些簡單的鏡頭……也穿插着他在泰國、柬埔寨和港島之間穿梭的故事。
時間線也過了1974年,通過報紙和電臺廣播,觀衆也知道了港島廉署成立的消息。
警隊和社團出現大地震。
肥伯把專心做生意的邱心武喊了回來,他也藉着這個時機,成爲了字頭最大的一支……
翌年,他在觀塘的馬仔替他在公共屋邨收了一羣少年古惑仔,其中一位長相平平無奇,正是古天樂扮演的角色‘飛仔天’。
1976年,邱心武領着手下馬仔在銅鑼灣的金玉滿樓洗澡按摩。
鏡頭裡,水霧氤氳。
大水池裡,
手底下那個平平無奇長相的馬仔指着繁花似錦的銅鑼灣街道,吹水的說過幾年要幫他打進銅鑼灣。
他笑了笑,並沒有當做一回事。
這個時候,整個港島已經褪去了舊衣服,開始了自己的騰飛,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的景象也如實的展現給觀衆。
它的騰飛,離不開曾經工會的抗爭、離不開廣府水庫對於經濟的助力、離不開許許多多的人。
邱心武站在十字路口。
恍如隔世。
他這一生經歷了民國、抗日戰爭、國共戰爭然後顛沛流離到了港島這個殖民地彈丸之地,遇到了理想主義者、遇到了利己主義者、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彷彿自己就是一段長長曆史篇幅的見證者。
在每一個章回裡,都有它獨有的主角和故事。
人生四十不惑之後,感覺時間過得越來越快,許多時候,感覺它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樣。
一年一年的翻篇,它甚至都不和你打個招呼。
他也從‘舢板仔’變成了‘武仔’、“阿武”、“邱哥”、“大頭邱”、“大佬邱”……
1981年,47歲生日宴的的第二天,他13歲的乖女差點把他氣出心臟病。
他也領着棍子把那個混小子扒了褲子給揍的屁股開花。
“叼,甘霖涼!你個撲街仔,泡我女兒?有沒有戴T?一個點夠?”
最終扔下幾盒小雨傘,揚長而去。
女大不中留。
只留下一聲嘆息。
“不過也好,最起碼也能看到乖外孫一面。”邱心武笑了一聲,
“過兩年退休,正好帶外孫外孫女…”
餘暉下,身影拉的很長,繁華的街道再也沒了舊時的味道,江湖越來,越會泛起退隱之心。
“你們幾個臭小子,年紀輕輕學人家出來混社會,滾蛋——”
見到幾個學生仔,他忍不住出聲呵斥。
看着不服不忿逃竄離開的幾個學生仔,他彷彿看到了當初肥哥、輝哥、鄭伯他們當年訓斥自己的場景,歷歷在目。
原來我那時候也這麼惹人厭啊!
邱心武站在街頭,這個鏡頭是臉部特寫鏡頭,據畫幅左側,光影交織在臉上。
身後虛化和留白,配合大光圈淺景深。
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露出純真的笑容。
……
銀幕上出現字幕:『一年後one year later』。
開場就是銅鑼灣內夜店裡狂歡的景象,邱心武看着馬仔收人擺支,整個人笑容燦爛。
走出夜店,笑着去對面的巷子方便。
天上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月黑風高,寂靜巷子,馬仔給邱心武頂着黑傘,他隨手推開。
白色馬甲西服的他看着黑夜裡注視。
周圍黑影搖曳,雨滴落在傘上,水花四濺。
雨水在高速攝像機的拍攝下,化作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線條。
在這裡,雨滴運用了升格攝影的技巧,並且利用串聯的雨珠做出遮擋感,以慢,讓觀衆感受快。
黑色複雜工藝的鐵柵欄外,無數人默默圍堵而來。
雨水侵滿過了腳脖。
“砍死他!”
無數殺手朝着邱心武殺過來。
所謂的江湖就是如此。
當你絕的膽怯了,那麼它就不會給你選擇。
它背叛的速度超出了你的反應。
這場戲,邱心武不再是曾經在巷子裡兇悍無敵的那位年輕人。
踉踉蹌蹌的他免不了被一刀一刀砍在身上,整張臉的特寫不斷出現在銀幕上。
暗色的血液遮擋視線和鏡頭。
嘴脣微張。
血水在臉上流動。
畫面裡出現當年巷子裡那個掙扎外逃的年輕人的表情,他也想要伸手——
嘭——嗙!
抓了一空。
他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雨水四濺,水珠一顆顆透出一張張過往經歷的那羣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臉。
身子震了震,飛濺起來的水花拍在他的身上,讓他如同斷了線散了架的木偶。
耳鳴聲中喊着‘大佬!!!’的雜音,他聽不清,眼前模模糊糊。
心臟處一個特寫,插着一把刀,就好似輪迴一樣,這把刀好似不一樣,又好像和當初他用的那把一模一樣。
全場鴉雀無聲。
剛剛還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他還打趣着自己的女兒,他還唏噓的拍着馬仔的肩膀予以託付,他還豪情壯志的朝着大家端起酒杯。
轉眼間,毫不拖泥。
他就倒在了雨水中。
這種突兀就像是邱心武胸口的那把刀,殺了他的同時也刺破了觀衆的虛妄和幻想。
背景音樂逐漸變大,《對天歌》的插曲也響了起來。
『惺惺相惜相見,
手足執手相勉,
道義兩字對地對天。』
“他十歲跟着爸爸媽媽,坐着一條小舢板來的城寨。”當初對他的評價歷歷在目。
『高歌舉杯交錯,
壯志寫我諾言,
講交生死都不變遷。』畫面裡,他舉着香拜入堂口。
『現在春花開遍,
日後秋風不免,
舊日故事世代上演。』他揹着妹妹邱心貞,對方笑顏如花。
『戀戀不捨不棄,
與你勾手滋味,
一生相依不改變。』急的滿頭大汗的他抱着熱乎乎的牛雜跑上樓,大肚婆老婆笑着躲起來嚇他。
『有滅有生世事有續有延,
沒有當天沒有今天,
笑問何時何地再遇從前人面,
你是否會知當年?』
砰——鄭伯撐着架子,坐在沙發上,額頭上流着血,不瞑目。
砰——槍響,樑鎵輝笑容凝固,拿着剪刀仰頭倒下。
“現在春花開遍,
日後秋風不免,
舊日故事,世代上演……”
畫面回來,他睜着眼睛,血從頭角往下流,劃過眼睛。
黑白的畫面,逐漸有了血色。
滿屏的血色的浪漫。
“大佬——”
最終,他嘴角掛笑。
景象內,慢慢有了五彩斑斕的顏色,繽紛色彩繁花似錦的銅鑼灣街頭車水馬龍。
無數人都變得鮮活明亮起來。
畫面也成爲了彩色片!
電影結束!
字幕升起,歌聲悠盪。
『那是最好的時代,那是最壞的時代。
謹以此片獻給歷史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每個人!』
燈亮起。
全場安靜。
啪!
啪!
啪!
零星的掌聲突兀的出現,緊接着,掌聲越來越密——直至掌聲如雷的響徹整個戲廳。
戲廳門口,
吳孝祖駐足回首,默默不語。
看到整個廳內的觀衆、影評人和明星,全都激動的站起身使出吃奶勁的賣力鼓掌,掌聲歡呼聲不斷,不少感性的觀衆還抽泣的抹着眼淚,叫好聲連綿不絕。
看到這一幕,
他笑了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