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赦,一殺。
韓紹給出了一個完全相左的答案。
這樣一來,倒顯得他剛剛盛譽自己仁慈的話,有些言不由衷了。
‘這是在嘲諷朕……婦人之仁,行事縮手縮腳?’
赤色真龍的龍目有些錯愕。
但垂目望着韓紹並不避諱自己目光,滿是真摯赤忱的眼神,太康帝又感覺自己有些想多了。
畢竟這世上的武夫大多性情直率,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這小子武夫出身,又只有這般年紀,哪有這麼深沉的心思?
所以在李瑾喝出那句。
“放肆!陛下當面,安敢大放厥詞!”
太康帝語氣淡淡。
“李瑾,退下。”
說話間,盤踞於上空的巨大赤色龍身一個俯衝。
等落於侯府內廷,已經化作一道頗具文氣的帝袍身影出現在韓紹面前。
說起來,他們這一對君臣儘管早已神交了有些日子。
對於韓紹而言,太康帝更是他穿越這一年來的重要配角。
但要說得見其面,卻還是第一次。
和腦海裡勾勒的形象差不離。
作爲大雍天下名義上的最強者,單單登極就已經一甲子的太康帝看起不過中年。
而能生出姬瞾那等女子,模樣自是不差。
只不或許是被逼居於南宮日久,周身氣質有些陰鬱。
那眉宇間流露出的文氣,更是沖淡了天下至尊本該具備的霸氣與威嚴,顯得太過於剋制與隱忍。
而與之相對,太康帝此刻同樣也在打量韓紹。
雖說先前李瑾已經在他面前,勾勒過韓紹的模樣。
但如今親眼見到,太康帝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一聲。
‘確實是美姿儀。’
也難怪他的曌兒一眼見了,便自此念念不忘。
只可惜造化弄人,終究是錯過了這一段姻緣。
而這就在太康帝這念頭倏忽而過間,一旁的李瑾眼見韓紹這般放肆地直視陛下,當即就要再次呵斥。
太康帝倒是無所謂地擺手打斷。
“無妨。”
說着,望着韓紹問道。
“不知朕的冠軍侯,今日見了朕,可有什麼感觸?”
韓紹聞言,似是認真想了想,隨後點了點頭。
“有。”
太康帝生出幾分興致。
“說說看。”
韓紹欲言又止,片刻之後,才嘆息一聲道。
“陛下比臣想像的,要蒼老一些。”
這話出口,幾次被太康帝阻止的李瑾,終於色變。
“冠軍侯你好大的膽子!安敢謗君!”
原本心情還算不錯的太康帝,也是漸漸陰沉了臉色。
身爲一國帝君,最忌諱的便是言及這個‘老’字。
就如同那林間獸王。
一旦露出疲老之態,餘下強壯的年輕野獸,便生出覬覦王座、取而代之的野心。
而且與這個‘老’字常伴的,則是‘死’。
太康帝目光直視韓紹,似要將韓紹裡外看個通透,從而揣度他說這話的居心何在。
只是韓紹卻彷彿沒有覺察到一般,更沒有理會李瑾的狺狺吠語,兀自道。
“陛下修爲已臻人間絕巔,本該千秋萬壽。”
“如今正值壯年,卻是雙鬢染白。”
“臣觀之,心中唏噓感懷的同時,亦才方知陛下肩負之天下,何其沉重!”
所謂欲揚先抑。
這拉扯之道,不但可以應用於男女之道。
拍馬屁時,用出來也是得心應手。
韓紹說這話時,甚至恰到好處的露出一抹心痛之色。
看得太康帝一陣怔忪失神。
恍惚間,他彷彿有種尋常百姓幼子眼看老父揹負辛勞日漸老邁,心中痛苦無奈的既視感。
這種感覺卻是太康帝活了這麼久從未感受過的。
至高無上,則孤家寡人。
於臣下如此,於子嗣親眷同樣也是如此。
他這一生,生子有九,包括姬瞾在內的帝姬也有不少。
卻從未有人用這般口氣,在自己面前說出這話。
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坐在那個位置上的辛苦與疲憊。
此刻聽到韓紹這話,太康帝心中忽然生出幾分很是陌生的暖意。
他懂朕!
這個‘懂’,不是揣摩聖意的‘懂’。
而是一種太康帝從未感受過的親近。
“你……”
太康帝張了張口,卻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此刻,他忽然有些後悔將這小子讓與那遼東公孫爲婿了。
若是年初時,自己當機立斷直接賜婚,讓這小子與自己的曌兒成就好事。
自己這君父之名,是否會名副其實一些?
這般念頭閃過,太康帝忽然走上近前,拍了拍韓紹的肩膀。
“朕身爲這一朝帝君,爲了肩負這天下,付出些許代價,乃是分所應當。”
“你也無需太過介懷。”
說起來,韓紹剛剛說他蒼老的話,本身並無差錯。
黃天道席捲八州,鎮國龍鼎爲之而破。
雖說先有欽天監老監正捨身補鼎,阻止了氣運傾瀉。
後有韓紹勒石燕山、壘土封禪,拓土萬里彌補了一部分氣運。
但因此折損的生機,卻是彌補不回來的。
太康帝有感覺,自己怕是活不到第二百年大壽了。
不過大雍開朝以來,歷代帝君無不早夭而崩。
太康帝因此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倒也沒什麼接受不了的。
只是他這般坦然,卻是讓韓紹有些驚訝了。
而更讓他驚訝的,是太康帝隨後又似是感慨地道了一聲。
“其實這天下絕巔的風景……也無甚意思。”
這話無疑是出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在韓紹這個外臣、後輩面前說出,太康帝頓覺失言。
可話已出口,卻是收不回來了。
正感覺有些尷尬之際,只聽韓紹竟是頗爲認可的點了點頭。
“陛下是說……高處不勝寒麼?”
韓紹這話,太康帝稍加回味,眸光便是一亮。
高處不勝寒?
可不正是如此!
“臣得陛下青睞,屢加厚恩,這纔有幸年少登高。”
“每每暗自思及,便不自覺心生寒意。”
“一惶,一覺醒來,從這雲端墜落。”
“二恐,行將踏錯,辜負了陛下厚望,讓陛下因此蒙羞。”
“故而時常午夜輾轉,夙夜難寐。”
聽到韓紹這番有關‘一惶、二恐’的言語,一旁的李瑾不禁暗自瞪大了雙眼。
害怕、惶恐?
所以你年初時,將冠軍城中那些世族高門子弟屠戮一空?
所以你讓虞陽鄭氏等一衆幽北高門雞犬不留?
所以你敢對咱家這個陛下忠犬,屢次不敬?
該死!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只是不管李瑾如何腹誹,聽聞韓紹這話的太康帝卻是頗爲理解地感慨道。
“卻是苦了你了,朕之過也。”
韓紹正色。
“爲陛下,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亦不悔也!”
太康帝聞言,定定看了韓紹一陣。
最後嘆息一聲道。
“紹卿,忠良也!”
“設使滿朝朱紫皆如紹卿,朕何憂之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