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見她, 十歲,年紀尚小。學校放了暑假,隨着奶奶去做客, 很遠的路程, 坐了很久的車, 到的時候已臨近晌午。
是一個寬敞的院子, 遠遠便聽到嬉笑打鬧的聲音, 笑聲遍佈。進了院子,入眼便是那一棵高大粗壯的槐樹,鬱郁蓊蓊, 白色的小花叢雜,滿樹繁花。
延伸的枝椏上垂下了繩子, 鞦韆架上白衣裙的小女孩一同落入了眼底。
奶奶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和小朋友們一起玩。”
他點頭, 卻始終沒有加入那熱鬧的陣仗。
有清亮的童聲響起:“一幸, 你來不來玩。”
鞦韆架上的小女孩擡起頭來,烏盈盈的眸子璨然, 聲音柔軟:“我不玩。”視線掠過他,眉眼彎彎,綻放出和善的微笑來。
枝椏搖擺,綠葉婆娑,白色的花朵被風吹落下來, 飄了幾許, 垂落在她白色的裙角上, 她將視線收了回來, 緩緩低下頭去, 撿起裙裾上的花瓣。
有陌生的小朋友及至身旁:“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
他擡頭看了一眼,中央是一口井, 從他進來伊始,便見他們圍着那口井玩耍。遊戲很簡單,踩上水井的邊緣走一圈,中途腳落至地面便是輸。
那樣的遊戲他第一次玩,都是玩心重的年齡段,上了癮,一個個早都忘了家裡的叮囑。那水井雖早已幹竭,可畢竟有幾米深,不小心落了下去難免有擦傷。
水井很舊,地面部分的水泥也斑駁不堪,底部甚至生出些青苔來,他玩了幾圈,便覺沒有意思,退了下來不再加入,只坐在旁邊看着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宋一幸,你來不來玩。”
“宋一幸,你是膽小鬼。”
有調皮的小孩攪鬧,間或扮着鬼臉,向着鞦韆架的方向嬉笑。
她略略垂了頭,似在思考,隔了一會兒,從鞦韆架上下來。
雙腳踩上井沿,小心翼翼繞着走了起來,他從坐着的地方站了起來,漸漸走近,偶爾聽到“哎呀,哎呀“惡作劇的聲音。
有人伸出手去,試圖拉扯她的裙子,她一驚,右腳斜着滑出去,整個人直直的落了下去。
沒有人反應過來,連他自己也尚未反應過來,直覺便是伸出手去拉住她,腳底下青苔太滑,半個身體跌上去,“咕咚”一下,栽了下去,井底是軟泥,幸好不算太深,掉下去只覺得有些頭暈,兩個人爬起來,臉上衣服上都沾染了泥土,灰頭土臉的。
上面的小孩終於清醒過來,匆忙跑開去喊大人。
她側過臉來仔細看他,指了指他的手臂,問道:“你疼不疼?”
這才發覺手臂上有輕微的擦傷,隱隱冒出些血絲,上了學的小男孩,一點點擦傷算什麼,搖頭:“不疼。”
聞訊趕來的大人正急着去拿木梯子。
兩個掉在井底的小孩竟開始說起話來。
“我們這樣,像不像井底之蛙,連天空都只能看見一點點。”
他“嗯”了一聲算是同意,擡頭仰望,只見一際圓形的湛藍。
回神聽見她的笑聲:“你叫什麼名字?”
“林沐天。”
大人們將長木梯子放入井中,兩個小孩從井底上來,沒有受傷,也算是虛驚一場。鄰家的孩童自知玩笑開得過大,受了驚嚇,一味的不說話,表情訕訕。
那次回去之後,家裡便搬了家,奶奶的身體時好時壞,所以一直隔了十幾年,他都沒有再見她。
公司剛建立的時候,少不了的陪着客戶歌舞昇平,身邊的女人走馬觀花,來了一遭又走了一遭,個個均是搖曳生姿,姿態怡然。
應酬多了,他只冷眼旁觀,也有偶爾生出好感的女人,只是多見了幾次面,心裡便又微微生出排斥來。
有一回接了大單子,全公司的人都聚在一起慶功,他喝酒一向是本分的,接近了底線便再也不沾,那晚卻是喝多了,聚會散了以後一個人開車回去,開了許久也不到,心裡邊毛躁起來,打開車窗呼吸新鮮空氣,才發現自己竟將車子開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四周也是黑黝黝一片,並不是大馬路,而是僻靜的小道,夏季的夜晚,竟還能聽到蟲子的低聲鳴叫。
月華如練,他索性停了車休息,宿醉的頭腦不停得叫囂,盎然的槐樹,白色的裙角,枯竭的水井,湛藍的天際,雜亂無章,時斷時續,擾得自己越發頭疼起來。
那一晚再也沒有開車回去,只在車裡睡了一晚上,第二日醒來,看了路側好久,心裡卻猛然驚訝起來,這個方向,竟是當年奶奶帶他去做客時走得那條路。
起初也是不置信,說出來定也算是個笑話,一見鍾情,還是很小的時候,那麼小的年紀,怎麼會知曉何謂愛情。
一直模糊着,任那道不明說不清的感覺纏繞着自己,也曾想過解脫,試着好好去愛一個人,都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現在不愛,也許以後就愛了,試了才發現,竟是根深蒂固的,原來那個小小的影子早就在心裡了,盤根錯節早已將整個心臟籠罩了。
只可惜,隔了那麼久,他都沒有找到她。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曾想過,畢竟時間長遠,即使哪一天,他們彼此相對,興許也不會認出對方來。
所以一點一點地打消心中的念頭,當自己終於可以勉強放下的時候,她竟站在了他面前,面容並未多變,還是一雙盈盈大眼。
那一刻心生歡喜,竟然還能見到她,只可惜,她不記得自己。那個時侯自己叫林沐天,現在的自己叫林子衍,也對,十幾年不見,你記得她,憑什麼要求她也記得你。
告訴自己那就慢慢來,從陌生一點點走到熟絡,花了三年,等了三年,每一次見面,都需要剋制自己越發熾烈的眼神,可每一次見面,她看自己的眼神都一如以往,恬淡安然。
他從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只是他的耐心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想,這究竟算是怎麼回事,不如就此放棄。等見了面卻一次又一次的忘記,越來越貪心,越來越不捨,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哪怕前頭沒有道路也不管不顧。
她生日那回,給她買禮物,捧着兩尾小金魚在路上走,聽見有學生打趣,念得是兩句詩句,聽罷心中一動,回去後查了查,才知原句是這樣的:“金鞭朱彈嬉春日,門戶初相識。未能羞澀但嬌癡,卻立風前散發襯凝脂。近來瞥見都無語,但覺雙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記取那回花下一低頭。”
看完了無奈苦笑,雖寫得是少女情懷,可那最後兩句倒堪堪是自己的寫照。
不知何日始工愁,記取那回花下一低頭。
原來他的愛在那一秒便開始悄悄埋進了身體裡最肥沃的地方,十幾年慢慢生根發芽,只等着那一朝開花,從此燦若雲霞。
是生命裡最不可丟失的美好回憶,那一瞬的眉眼彎彎,滿院槐花,白色衣裙鞦韆架,白淨的掌心,零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