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東方”。
“東方□□”,全市出名的娛樂場所。一幸只去過一次,是隨着林子衍。大約三十分鐘的車程,車子便停在了“東方”暗黑色璇紋玻璃大門前。
一樓是舞廳,一倖進去的時候,舞廳裡燈光閃爍,音樂聲幾乎震耳,偌大的舞池裡,形形色色打扮休閒的年輕男女,扭腰擺臀,暗藍暗紫的燈光從天花板上打落下來,滑過牆壁,滑過地面,滑過人羣,映出圓形舞池裡迷離瘋狂而又興奮的各樣面龐。
她其實並不是想過來買醉,只是想找個熱鬧的地方,藉着喧囂的氣氛,好讓自己變得開心一點。
坐上吧檯,年輕的調酒師利落地搖晃着調酒杯,臉上笑意洋洋,遞上的是雞尾酒,盛放在水晶杯裡,杯沿嵌上檸檬片,火辣的龍舌蘭,溫柔的青檸,恬淡的香橙,橙黃的酒液散發出冷冽的香氣。
“瑪格麗特,淡淡的哀思。”年輕調酒師推過水晶杯,眨着眼笑。
一幸遲疑了幾秒,最後將那水晶杯接了過來,一飲而盡,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辛辣,水汽直直衝出眼眶。
調酒師轉身,不久又遞上一杯:“藍色星期六,看得出,你今晚不開心。”
雞尾酒後勁太強,僅喝了兩杯,一幸便感覺周身發熱,整個人沉甸甸又輕飄飄的,儼然行走在雲端,漂浮不定。強烈的音樂聲也離的越來越遠,人羣似乎漸漸消散。
一幸支撐不住,整個人幾乎趴在吧檯上,頭一歪,意識也混沌起來。
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在耳端說話,問是不是老房間。一幸胡亂的點頭,爾後有陌生的服務員攙着她往二樓走。
似乎是個大包間,空蕩蕩,僅她一人,服務員關了門離開,她進了內置的小包間,靠着長沙發便睡了過去。
外面的門被推開,夾雜着腳步聲和說話聲。她有些頭疼,緊皺了眉。可那聲音似乎就在耳邊,持續不斷,像是在喝酒,酒杯子乒乒乓乓的碰撞,又帶了些菸草味,她其實只靠着沙發睡了一小會兒,最終被擾得睜開眼,發現自己正一個人待在包廂裡。又靜了幾秒,才知那吵吵鬧鬧的聲音即在外頭,只記得調酒師遞了兩小杯酒給自己,又有人將自己扶進了這裡。她也不知外頭到底是什麼人,正思考着怎樣走出去,外頭粗厚的男聲接二連三響了起來。
“老七,你平時和子衍走得近,有空兒勸勸他。”
“四哥,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要能放得下,還能到今天,也不知是着了什麼道,這世上女人多着呢,就只認準了那一個。”
“上回去吃火鍋,你也沒瞧見他的臉色,幸好嫂子解了圍,臨時拿我頂了上去,哪是我的生日,那前一天便是那女人的生日,原本是頭天晚上的事,後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移到了第二天。”
“那女人我倒是還沒見過。”
“就上回,果子狸去醫院那天,晚上子衍還問起你來着。”
“叫什麼名字。”
“那名字取得簡單……誒,叫什麼來着,我這會兒怎麼想不起來了,姓宋,好像帶了一個幸字……”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四哥,我琢磨着這勸也沒用,當初你和果子狸還不是那樣……”
“哐當”一聲,似酒瓶子落下的聲音,對話戛然而止,隔了一會兒才又有了聲響:“四哥,你下手也忒狠,這砸得我,嘶……得了,得了,我再也不說你和果子狸的舊事了,保不準兒我這腦袋哪天就被砸壞了……
包廂裡又安靜了下來,有人離開,隔了一陣,又有人進來。
她呆呆地維持着坐姿,胸口處有什麼東西,“突突突”,又急又快地捶打着,衍生出一陣陣痠疼,呼吸越來越輕微,稀薄的空氣悶得令人窒息。
和林子衍認識三年,平常一有空,他便帶着她四處亂跑,不是玩便是吃。剛開始那會兒,他的那些朋友,幾乎人人都誤會他們,誤會得久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隱約生出些錯覺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怎麼可能,他時常都是一副玩笑的樣子,難得一本正經起來也不過持續幾秒,頃刻間又換了尋常的神色。她和他的社交圈子相差甚遠,雖然她偶爾也會和他生氣,可事實上,在她眼裡,他一直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說高高在上,也算是衆星拱月。
方纔那番對話她聽得不算清楚,可到底還是明白了。如果她今日不來這裡,那麼,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得知原來子衍一直都……,這些天的事情來得洶涌猛烈,她幾乎找不到一絲頭緒來好好理清,包廂裡暖氣太強,只坐着也覺得額間滲出細密的汗來,有些癢,又有些疼,彷彿置身蟻窩,慢慢地被啃噬着。
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推開了內包廂的木質門,走了幾步遽然停頓。
她一個激靈,驀地擡起頭,尚猶豫不定,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喊出聲來:“子衍……”尾音綿軟無力。
包廂裡只開了幾盞壁燈,他俯下身,有陰影籠上她:“你怎麼在這裡?”
她只望着他,嘴角囁嚅,說不出話來。
他又問:“你喝酒了?……喝了多少?”
她漸漸垂下來,頭又開始抽痛起來:“兩杯……”。
他轉身即走,隔了一小會兒纔回來,虎着臉,胸膛隱隱起伏,塞給她一個杯子。掌心觸及,有些許涼意,杯子裡是白色液體,釅釅稠稠,原來是酸奶。
他粗聲粗氣:“喝掉。”並不看她,包廂裡晦暗不明,一幸只能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半個側面,清俊雋永。
喝完了半杯酸奶,她依舊暈乎。包廂裡溫度很高,酒意未散,又覺得熱。
倒不料他一把將她扶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她其實並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因爲太熱,連呼吸也變得不順暢,見他出去,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出門的時候依稀察覺外包廂裡一陣靜默。
出了門,冬日夜間的空氣迎面撲來,冷冽而疼痛。
他依舊惡聲惡氣:“站在這裡等我。”
等他開了車出來,門口早不見了她的身影,他幾乎扔了車鑰匙,“砰”的一聲將車門關上。
“東方”的大門正對馬路,車流來往急速,他將“東方”附近找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最後,連“東方”的老闆也出來,帶了幾個保安四處找。
找了將近十分鐘,終於有保安發現。
她正坐在街邊花壇上,低垂着頭,將自己縮成一團,花壇隱在他的車背後,擋住了衆人視線。
老李笑着道:“虛驚一場,沒事就好。”林子衍道了聲謝,老李見人沒事,才帶了保安回去。
他站在那裡,隔着一小段的距離看向她,她坐在水泥花壇邊緣,屈起膝蓋,將臉埋了下去,走進了,才發現她的肩膀微微抖動,也是自那次以後,他才知道她喝醉了會哭。
她身後即是路燈,燈光自她上方而瀉,她蜷縮着坐在那裡,整個人都籠罩在橙黃的光暈下,他看着,只覺得恍惚和不真實,也許只是下一秒,她又會微笑着站在許亦揚的身側,又會離自己越來越遠。他只能這樣遠遠的看着她,即使偶爾近在咫尺,他也覺得不真實。這種感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不甚清楚,也許是那次奶奶的刻意安排,也許是那次她在他的公寓裡洗牀單,也許是更早以前……
他向來不缺女人,形形色色,清秀的,溫柔的,豔麗的……什麼樣的他都見過,可每一次看着對面不同的女人,心底裡卻下意識的排斥起來,一直有異樣的聲音告訴自己她們並不是,可並不是什麼,他也不清楚。
直到那次在她家裡見到她,她穿着長長的T恤,躋着拖鞋,手足無措的揪着自己的衣服下襬,在他面前,不知進退。
他突然醒悟過來,原來是她,她站在自己眼前,一如雨後梨花,撲簌一聲,終於在他心底深處開出花來。
可至於爲什麼是她,他自己也不明白,可卻清楚,沒有錯,的的確確是她。而她,愛的卻是別人,那個人正是他的表哥。他也後悔過,如果許亦揚回來那天他沒有帶她一起去,如果他們沒有相遇,是不是就不會在一起。後來無意間得知她大學裡的事情後,他才明白即使那天他們沒有相遇,結果仍會是那樣。
有很多次,他都告訴自己,若是自己真的想要她,也是及其簡單容易的事情。他看上的,他喜歡的,他有的是辦法得到。他的那羣哥們兒嘲笑打趣他,三哥也替他出過主意,他由着他們笑,卻不同意他們亂來。一直都沒有那樣做,不是不敢,只是不願,怕她受到傷害。
他漸漸走近她,街上氣溫遠低於包廂,呼吸可見白色霧氣。她的肩仍在發抖,他遲疑了很久,纔敢伸出手去,輕輕的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她沒有掙扎,睫毛上一圈水漬,凝成一顆落了下來。他終於握住她的指尖,涼的透徹。
他並不知道她今天究竟是怎麼了,一個人跑去“東方”,還喝了酒。自她告訴他有男朋友,而那男朋友恰是許亦揚之後,他便逼着自己離他們遠遠地,越遠越好,遠到看不見,纔有可能甘願退出,放棄。
他擰着眉,還是問了一句:“怎麼了?”
……
她一聲不吭,只是搖搖頭。
“我送你回去。”
最後,他將她扶進車裡,看她在後座上縮成一團,靜靜的,一直未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