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次膺頭也沒擡,眼神裡頭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原地抽抽了兩下,作勢就要從地上爬起來。
種雷一邊扶着他,一邊勸着:
“辛先生何處去?”
老頭兒無比堅定:“去見官家,岳飛死不得!”
沒有人是不可以死的,只是他已經習慣了去爲皇帝着想,而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岳飛確實是死不得的,至少不能以這種方式去死。
這太讓人寒心了,要是之前秦檜沒死,好歹也能找個怪罪的,眼下秦相爺恐怕都已經滿月了,讓岳飛以一種關羽、羅成式的方法去死……
君不見吳下阿蒙、李元吉的下場呼?
種雷按捺住他:“官家的性子先生是知道的,就算有話兒要說,也請稍待,此時莽撞的去了,怕是討不得什麼好處。”
“討不得也要去!”
他鬍子被吹得老高,和種雷拉扯着,身上的衣服都凌亂了許多,邊上的老頭兒猶猶豫豫的,終於是開了口:
“卻不知,是個甚的情況?爲何牽扯到了嶽元帥的性命?”
種雷瞥了他一眼:“此乃國事,也是你能問得的?”
這老兵不以爲忤,舔着臉笑道:
“嶽少保干係北伐大計,您諸位久居南方,或許不太知曉,小老兒一直在這金軍中苟且偷生,嶽少保之重,怕是諸位想象不到的。”
“這黃河沿岸州府,齊魯聖人之地,連年有人造他女真的反,多半都是奔着嶽少保去的,他岳家軍號稱十萬,若真是算起來,憑其一呼百應之勢,聚師百萬,也不是個誇張的說頭。”
“別的不談,就說襄陽當年有義軍十萬,全靠着岳家軍開山屯田供養,就憑其此番度量,他若害了什麼事端,此間影響……”
話不說完,老頭兒就閉了嘴巴,點到爲止即可,留下些不說,反而更容易叫人發揮出想象來。
種雷頓了頓:“你是折家人,可知我的身份?”
“您是皇城司的上官……適才小人聽到了。”
“是,不過我姓種。”
這話像是有千鈞之力,壓得老頭兒渾身都像是散了架一般,吸氣兒都變得極爲困難了起來,他猶疑着:
“原來種家人已經入了朝廷,當真是西軍喜事。”
“與你說這個,不是爲了別的,是因爲伱我兩家算是故交,嶽少保之能,你曉得,難道我就不曉得了?”
說着,便把岳飛派人來報金軍圍困中牟,皇帝差人去把消息傳給了金人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聽得這老頭兒一愣一愣的:
“趙官家此般作態,當真是要那嶽少保的性命!”
“不可妄言。”種雷也有些無奈,“咱們都是將家子出身,如何能瞧不出來嶽少保之能?只是如陛下所言那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除了求陛下改變心意之外,我等哪裡還有別的辦法?”
“若聖意不可違……那也算是他的命不好了,前有狄漢臣,後有嶽鵬舉,這也算是我等武人之命數。”
老頭兒有些失了神:“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種雷苦笑:“我等既無發兵之權,又無改變陛下心意的法子,辦法,哪裡還能有甚麼辦法?”
說到這,他也不再管辛次膺了,一拳錘在了旁邊的柱子上:“若是種家先人有知,若是種家人還能多活幾個,縱使是以卵擊石,我也是要試一試的。”
“但眼下無兵無將,便是連以卵擊石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一臉氣憤,眼角卻未從這老頭兒身上離開,見他低着頭,做了一個思量的模樣來,種雷深知時不我待,多讓他糾結一刻,中牟便多一刻的危險,便又轉過身來,拉着辛次膺道:
“辛先生大才,還請爲嶽少保撰寫祭文罷……省得到時候再做準備,倉促了些。”
辛次膺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就開始嚎了起來。
那老頭兒見這一老一少相互攙扶着,就要走出這衙門外邊去,終於是下定了主意,小步跑了上去,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種雷看着他:“如何?”
老頭兒環顧四周,想了又想,方纔又拉着種雷往後退了好些,如此,纔開口道:
“折家七世家聲,百年名譽,皆毀於折可求一人之手,此非折家人所願。”
“折彥質書生意氣,與金人苟且談笑,未戰先怯,也非折家家風。”
“奈何折家沒有小種經略相公這樣的國柱,讓折家數代累積毀於一旦,如今倒是有了個機會,但卻不知種指揮使,可願看在你我兩家世交的份上,給折家這個機會?”
種雷看了眼辛次膺,老頭兒的失魂症還沒好過來,像是沒有聽到這人說話一般,半點反應都沒有。
他耐住了性子:“何等機會?”
“岳飛忠義之士,其名不亞於狄漢臣,不亞於折種兩家先祖,待能光復中原,其功也當屬這大宋立國以來的第一。”
“如今他以身犯險,真正是個危急的時候,若是折家能夠搭上這艘快船,能抵消折可求降金之恥否?”
種雷想了想:“一碼歸一碼……不過確實是個良機,換作是我,也願意去試試。”
“就是了!”老頭兒一拍巴掌,“折家人去援了嶽少保,事後再除了折可求的族籍,也算是不墜了先人之風!”
種雷卻並沒有完全附和:“你想貪這潑天之功,我能理解,但理解是理解,若是,若是你救不得嶽少保,甚至把自個兒給搭了進去,豈不是白費了這般算計?”
說實在的,這老兵能不拐彎不抹角的說出自個兒的真實所想,而不是隻打着忠義的名號去行救人的事情……也許是在皇帝身邊待的久了,反而讓種雷對她生出了一絲好感來。
上面這問,也是發自內心的問的。
老頭兒只是搖頭:“若是當年折可求不降,我等要麼死在府州,要麼被金人以人質所屠,能活到今時今日,已經是佔了閻王爺的大便宜。”
“即使是如今這個時候,也難以從家國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思考行事,所思所想的,依舊是這些個虛名而已,沒有爲公,全是爲私。”
“折家的這一批人,早就該死了。”
“之前不死,是因爲死得不值當;如今若是能以命換名,終算是不虧。”
“和您家相比起來,我家人也忒自私了些。”
種雷沉默了許久,方纔開口問他:
“你想要我怎麼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