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單月一身羅裙,外面套了個大袖長衫,不太像宋,反而有些像是從唐朝畫兒裡面走出來的人,要是沒人說的話,誰也不會把她給當做是個純正的女真人。
若是細心一些的,還能瞧見她穿的是右衽……雖然咱大金對這些不太講究,不過有話說‘麻衣右衽皆漢民’,也就是她了,換作了旁人,別說是在這皇城裡站着,恐怕連宮門都不會讓她進去。
此時的她,與完顏金彈子、完顏亮還有哈迷蚩、劉氏堂兄弟,以及許多的將軍都在延福宮的外邊兒候着,這延福宮是墾嶽一樣,都是徽宗皇帝的傑作,而且就在墾嶽的邊上……說是宋國皇帝大多勤儉愛民,唯獨到了徽宗皇帝這輩兒,方纔想起來了享受享受,延福宮本來只是個規模不大的遊樂之所,硬是被那老趙官家給改造成了一個優雅舒適的皇家宮闕,聽人說,老頭兒在南邊的前半輩子,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裡過的,這座宮殿,也算是皇宮裡頭最爲豪華的一處宮殿了。
而現在,裡頭就待着完顏兀朮,和他的獨生兒子完顏亨兩個,除了一些個服侍的宮女之外,其餘的,便全是大夫了。
從軍醫到行腳的大夫,從開封城的藥店再到連夜遣人從曹州等地請來的名醫,反正這派頭,在大夥兒的記憶裡,也只有完顏吳乞買要病死之前的時候,才見過這般場面。
逾越肯定是逾越了些,但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誰都曉得芮王受了重傷,此時還要拿這些話兒來說的,無疑是嫌棄自個兒的命長了些。
徒單月也說不太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心境,在當時那個情況下,竟然還幫忙把那道士給送出了城……道濟師徒兩個,不是她厚此薄彼,實在是和這師徒二人比起來,那道士看樣子就快沒命了。
如今也給他們尋不到別的去處,只是悄悄的把人給藏匿了下來,在自己身邊扮成了兩個小廝。
這不是趙皇帝囑咐她的事,並不在她的職責範圍之內,但她還是這麼做了,興許是對於道濟的愧疚吧……反正她是這麼勸說自己的。
至於露餡……事情做的時候難免心跳變快,可把事情做了之後,她反而又鎮靜得很了,恢復了之前那個不輸男人的狀態裡頭,要問憑仗是什麼,自然是她瞧出端倪來了。
大相國寺的那事兒,經不起推敲,越是細想,便越是有着許多的紕漏,當時人人都身在局中,唯有她一人冷眼旁觀,自然也比旁人瞧得更加的仔細。
說實在的,完顏亮能做出這事兒不奇怪,裴滿皇后,也就是她的表嫂,未成婚之時與她是閨中密友,完顏亮和裴滿皇后之間的那點兒破事,天下間比她更爲清楚的,除了當事人之外,怕是不會超過五個。
完顏亮能夠衝冠爲紅顏,與他的年紀倒是符合,但奇怪的是,她沒想到哈迷蚩竟然也是盼着芮王遭殃……也就是她腦子轉得靈快,大抵也能猜到一點兒這老軍師的目的,唯獨讓她想不到的是,完顏金彈子這麼做的原因是爲什麼。
他爹完顏宗翰位極人臣,曾經獲完顏吳乞買授鐵卷,除反逆外,餘皆不問,這金彈子身爲年輕一輩的第一勇士,又有他爹的功績庇佑着,就算犯了什麼事,也完全不必驚慌,皇帝得念舊情,四太子更得念舊情,就算他闖了天大的禍,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但是他還是被攪和了進來,不說他到底參與了多少,就說是徒單月這二表哥當時的表現,就全然配不上‘女真第一勇士’的名頭。
想到這殿外站着的幾人,論起親疏遠近來,哪個不是和他四太子休慼相干?卻不想這裡頭除了劉氏兄弟這對漢人之外,竟然個個都想陷害於四太子,這還是在他爲當今金國第一人的情況下……話說回來,自己不也是胳膊肘朝着外拐?
徒單月唏噓無比,她這模樣,倒是引起了哈迷蚩的呼應,這丫頭能看得出來的東西,面具老頭兒同樣瞧得出來,不過他想的更多一些罷了,正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活着的時候能把宋國這塊骨頭給啃下來,後面的家業該怎麼衰敗衰敗成什麼模樣,那就是後人們的事兒了。
只聽一聲悲呼,把幾人從各自的沉思裡頭喚醒了過來,這宮門未開,他們只能透過門上雕琢的空洞看向裡頭,卻和剛纔一樣,除了一塊懸掛着的黃布之外,什麼也瞧不見了。
瞧不見歸瞧不見,耳朵卻都是聽了個清楚明白,四太子如同一頭受傷至極的老虎,那聲音意味着什麼,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了。
這芮王若是就這麼沒了,那完顏兀朮一脈……
別看四太子每日精力旺盛得很,若真的可以,他也就不會只生兩個兒子,現在還只活了一個了,對於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來說,這事兒,確實是殘酷了些。又聽見了許多的嚎叫聲,還有驚呼聲一齊傳來,隨即便是陣陣的討饒聲,金彈子站立不安,想要推門而入,手纔剛剛碰到了門,便被哈迷蚩給搭了上去。
若是論力氣,十個哈迷蚩也不一定能攔得住這二殿下,但金彈子出奇的乖巧,頓了頓,還是把手給收了回來。
哈迷蚩站在原地,幾人也瞧不見他是個什麼樣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待裡頭的動靜越來越小,直至徹底安靜了下來,他方纔輕輕釦了扣門。
“臣下,求見四太子!”
老頭兒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卻是堅決得很,也未等裡頭答話,他便自顧自的推門進了去,而幾個小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金彈子牽頭,也都跟進了去。
一進去,方纔瞧見了滿地的屍體……幾十個大夫沒有一個站着的,之所以沒能血流成河,還得虧了地上鋪着的巨大毯子,把人和人的血都給吸進去了大半,直接被染成了紅色。
完顏亨躺在牀上,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情況,但都能瞧見他一起一伏的胸膛,呼吸還算沉穩,性命……像是無憂。
四太子坐在一邊,雙手杵在刀把上,整個臉都靠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把他的臉給擠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哈迷蚩站在他的身邊,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過了好一會兒,完顏兀朮終於是開了口,一開口,那嗓子中強制壓制着的怒意,已經是讓幾人不約而同的緊張了起來。
“人呢?”
他問的是誰,沒人知道,或者說只有哈迷蚩才能聽懂他的話兒,老頭兒輕輕扶了扶面具,聲音平靜得很:
“除了就地格殺的,重傷不治的,被關押的有一百零八號。”
應該是說的大相國寺行刺之人了。
“不夠。”
四太子回答得很快。
哈迷蚩頓了頓:“算上寺中僧侶、燒香的信徒,還有廟市正常擺攤的商販,一兩千人當是有的。”
“不夠!”
“那,”哈迷蚩想了想,“只有再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