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內鬥
對於王德來說,你就算用刀在他身上剮下一層皮來,也要好過皇帝這些日子裡來不斷的陰陽怪氣。
他來得要稍晚一些,所以適應得也要比兩位指揮使更晚一些,每日裡最怕的,就是聽見說:
“官家的人到了。”
這句話像是道士們捉鬼時候唸的咒語,而恰好便是他這位夜叉的天敵。
等那位傳話的內侍離開了宿州府衙,王德直接便在院子裡練了拳來……出了好大一身汗,又將那臺階上的青石磚給剁碎了三塊,這才緩過勁來。
“官家看着和和氣氣的,怎的說話這般傷人?”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疑問,待親兵將熱手帕遞了上來,王德擦乾臭汗之後,外邊宿衛的士兵便跑了進來。
“將軍,那兩個都使來了。”
“來了?”王德一面穿衣,一面有些疑惑,“那兩人跑俺這裡來作甚?”
“沒說具體的,只說是要見您,和您有事情商量。”
“說俺不在,俺和他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
那士兵‘喏’了一聲,正想出去答覆,一回頭就正好撞上了、並沒有受到邀請而來的兩人。
楊沂中還是像個巨人,只是比去年要黑上了不少,今年剛好是他不惑之年……其實他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四十歲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新的二十歲而已。
趙密也是那樣,臉上添了不少的細微傷痕,看樣子像是把臉給埋進了草裡,然後被曹給割出了許多口子一般,他還是那副與人有殺父之仇的眼神,好像剛纔那個在大營裡掉眼淚的人與他沒有絲毫的關係。
至於王夜叉……還是之前所說的,劉邦向來不會用美醜來評價一個男人,唯獨面對此人的時候,是發自內心的覺得他醜陋,而且現在更是瞎了一隻眼,他卻也不用布來遮擋一下,任由那傷口結成了可怖的疤……他左眼的肉擠在了一起,再沒了眼珠子能留的地盤。本就號稱夜叉,現在更像就是夜叉了。
這院中三將,均是從張太尉手底下竄出來的人才,也一起共事、出生入死了多年;雖不是同鄉,可按照讀書人的那套理論來說,怎麼着也算得上是同窗了。
關係本來就要比其他幾支部隊來得要好,可是此時見了面,三個人都沒有半分的禮貌,一時間,兩個都指揮使站着,一個看天,一個瞪地,王德則是把他們兩人當做了不存在一般,自顧自地拴着腰帶。
除了幾聲雀鳥兒的叫聲,這院子裡便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安靜裡。
終是那讓兩人闖了進來的士兵自覺失了責,第一個開口道:
“二位將軍,我家將軍說他不在。”
王德的臉忍不住地抽搐了起來,趙密更是大怒,一巴掌便拍在了他的臉上:
“你當我等也瞎了眼?!竟敢憑當着本官的面說假話,你個好死的東西!”
那士兵捂着臉站到了一旁,可是那句‘也瞎了眼’四個字,確確實實地是觸動了王夜叉那內心的嬌柔,再加上趙密當着自己的面打了自己的兵……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王德瞬間暴怒,指着趙密就開始罵:
“伱這鳥廝,跑到老子這裡來耍甚麼官威?!”
“怎的,在酈瓊狗日的手底下佔不到便宜,跑到這裡來朝自己人撒氣是不是?”
“姓趙的,俺的兵可不是你媳婦兒!你想出氣,回去打你婆娘去!”
論年紀,王德要比趙密大些,論資歷,兩人都是徽宗時期入軍的人,可是論官職,趙密要比王夜叉高了不止一階……除了一開始時候的順利,趙都使這半年來一直都在吃敗仗,還被皇帝連着罵了一個月之久,心裡頭早就憋了氣。
平時互不理睬也就罷了,今日終是有了話頭,趙密也不肯相讓:
“王夜叉!你嘴巴且乾淨些!”
“老子受氣,老子受了什麼氣?!吹牛的不是我,瞎眼的也不是我!”
“說什麼酈瓊聽到你的名字便會聞風而逃,結果如何?牛皮被你給吹上了天去!你若是能有你嘴上一成的本事,官家早都進那汴京城啦!”
“艹!”王德一巴掌,將剛纔坐着的凳子四腳全給劈了下去,拎着就朝着趙密衝了過去……說是說趙密受了氣,可他王德受的氣也不小!
趙密渾然不懼,也是一腳踹斷了旁邊的石榴樹,提起了手臂粗的枝丫迎上去,兩人只打了個照面,立馬就廝打在了一起。
只一剎那的時間,那樹葉子木屑子到處亂飛,飄得滿院子到處都是。
兩人都是從底層士兵爬上來的人,並非劉光世那種酒囊飯袋……這位之前表現不錯,皇帝把他的姓給改了回來;所以兩人一交手,索性拿着的是凳子和木頭,不然的話,當真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楊沂中看了好一會兒,輕輕吹開了一片飛過來的碎葉,他不攔,也不想攔。
他只是像個木頭,並不是真的就是木頭,心裡頭同樣對這兩人有氣,只不過他還能憋得住,不肯發出來罷了。
不然的話,他也肯定是要上去摻和摻和的。
等打了得有半柱香的時間,楊沂中看了看天色,倒也知道什麼是大局,便輕飄飄地開口道:
“二位……”
話還沒說完,王德便率先喊道:
“楊正甫,勿要替這人求情,今日俺非得給他點厲害!”
趙密也是開了嘴:“正甫,別勸,我早就想教訓這廝了!”
楊都使有些無奈:“二位,沂中不勸,只是想告知二位一聲。”
“不聽不聽,你少他孃的唸經,若是再想多話,俺便連你一塊兒給教訓了!”
“夜叉好大的口氣!全身上下,就屬你的嘴最硬了!”
凳來木架,木去凳擋,打得倒是厲害,兩人打得上了頭,看樣子非得分個高下出來。
楊沂中嘴巴動了動,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話來,他背過身去搖了搖頭,踏出了這院子裡。
他和趙密本來是來找王德出去接駕的……官家已經叫人放了消息過來,今日便能到這宿州,他們三人此時都在這裡,斷然不可慢待了。
但兩位將軍這副模樣,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也不想被纏進去,那樣便脫身不得。
三個人,總不能一個都不去。
如此,楊都使便出了這府衙,帶着殿前司的禁軍們,自顧自地到南城門去候着了。
至於這二位……只希望事後別太怨自己就行,自己也不是沒有開口,是他們不聽。
現在是打仗的時候,宿州城也沒有那麼多的東西來給皇帝擺排場,但楊沂中還是盡力地佈置了一番,儘量讓現在看起來熱鬧一些、喜慶一些、奢華……奢華是奢華不了的,他想着做一條從城門到城裡的、一百來尺的紅地毯都做不出來,還是威脅宿州的一些個刁民:
“不可怠慢了陛下,若實在是沒有的話,便只能從閔子廟裡面去尋紅布了。”
那閔子廟雖然是幾十年前才建成,但畢竟也是宿州百姓的信仰之所在,大夥兒家家戶戶都是論孝,哪裡肯容這些兵痞放肆。
無奈之下,便你家出一尺我家出一尺,硬生生地湊出了這百三十尺的大紅地毯出來。
至於來捧場的百姓們……有多少是真心的渴盼着趙官家的到來的,就不知道了。
劉邦一行人行得很快,主要是他自己行得快,這一路去全是宋國的疆土,也是他當年馳騁起家的地方,雖然滄海桑田,細節上變化了許多,但大抵的模樣卻是沒有什麼變化的。
他既是輕車熟路,也是帶着騎兵先行,後面的人慢些便慢些吧,反正他現在是想早些看看自己的三個愛將。
確實是愛將,至少劉邦是這麼想的。
所以當到了那宿州南城門的外邊兒,看到了這排場之後……也許是見慣了宋國的大場面,此時楊沂中盡心弄出來的東西,在他的眼裡變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
就像是一個寒酸的人招待客人,努力裝成闊綽的模樣,卻怎麼也無法掩飾那股子寒酸的味道。
不過好歹也是這幾人的心意,加上確實也是第一次這麼順利的受到了百姓們的歡迎……畢竟也是皇帝,自然是喜歡這種場面的。
更何況還是劉邦本邦,他出身就那樣,素來對百姓們有種熟悉感,還有許久未曾見到過的傻大個……
不論如何,他這個時候是高興的。
楊沂中同樣也是高興,去年出發前夕,君臣一同大飲的畫面好似就在昨天,加上潁州大捷和臨安城裡的那些個爛事紛紛傳來,他確實是爲趙官家憂慮了許多。
如今君臣再度相逢,隔着老遠,楊沂中瞧準了那‘兵馬大元帥’的旗幟,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便朝着聖駕迎了過去。
從小步快走到小跑,再到大步地邁了開來,楊都使像是那追太陽的夸父一般,魁梧的身子晃動着,跑到了劉邦的馬前。
“官家!”
“臣楊沂中,參見陛下!”
在金人來之前,宋人是沒有跪拜行禮的習慣的,大夥兒的膝蓋都硬得很。
自然了,這裡面文官比武將的硬,武將比士兵的硬,朝廷裡的人比百姓們的硬就是了,沒什麼大事,大夥兒是不太會彎下膝蓋的。
楊沂中此時卻是有些動了情,也不知道是因爲沒打勝仗自責,還是真的半年沒見到了皇帝,他此時當真就跪了下去,朝着皇帝行了一個大禮。
“臣有罪……臣無能,耽誤了官家的大事,請官家責罰!”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劉邦罵歸罵,心裡面怪歸怪,此時見了他這副模樣,又想到昔日種種,心裡頭的氣早就散去了。
只是嘴上仍是不饒人,讓黃彥節取了一個匣子來,直接扔到了他的面前:
“盡他孃的給老子拖後腿!”
“你以爲說幾句好話兒,就能過得去了?”
“只是現在出戰在即,處罰你恐怕動搖老子的軍心,不然的話,早他孃的叫你吃上兩個阿彌陀佛了!”
楊沂中剛想解釋一下,自己沒有說好話來免去責罰的想法,卻聽見皇帝疑惑道:
“那兩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來?”
“嗯……他們在城內府衙,暫時有事,臣便先來。”
楊都使知道在皇帝面前不能說假話,便吐了句含糊一些的真話出來。
劉邦也知道他的性子,冷笑道:
“狗日的倒是給老子擺起譜來了!怎的?覺得老子罵重了,再朝老子耍性子是吧!”
“非是,而是……”
劉邦大手一揮:“進城!”
騎馬繞過了楊沂中,等往前走了幾步,纔開口道:
“那匣子裡是軍器監做的新甲,你小子看看合不合身……白長這麼大個子,連個宿州都拿不下來!”
楊都使只覺得心裡頭涌出了百般滋味、無數感慨,打開那匣子一看,又見一副朱漆山文甲,還有一個鳳翅兜鍪,簡直與廟裡天王像所穿的一模一樣。
光是瞧那做工,便知道此物價值不菲,如此,他心裡頭更加覺得慚愧了起來。
亳州啊亳州,自己竟然被一酈瓊賊將給擋去了進路,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能被授以此等重甲!
他原地感動了好一會兒,若不是皇帝又開始罵道:
“你就是這樣子來接人的?來給老子牽馬!前方帶路!”
楊沂中估計還得沉思好一陣子。
等進了城,楊都使便拉着皇帝往府衙去趕,劉邦只是記住了入城門的時候,很多人有意無意地都鬆了口氣,知道肯定是還有別的事情。
不過此時他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王德和趙密別的不說,起碼的禮節是從來不會也不敢忘記的,如今不來接自己,定然是在做別的事情。
而且看楊沂中的表情,那兩狗日的乾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宿州城不大,卻自有一番繁華……就從城門到府衙的這條路上,出攤的百姓同樣很多,可賣的物件卻是稀罕得緊,全是紙、墨、筆、硯,書本字畫,一條街下來,連着兩旁的商鋪在內,竟然連個賣吃的也沒看到兩家。
其文風之盛,可見一斑。
楊都使乖巧地做着他的馬伕工作,待到了府衙的門前,楊沂中忍不住在內心長嘆一聲……
非是他楊沂中不幫忙,實在是兩位鬧得有些荒唐了。
府衙中門大開,卻並不是爲了迎接大宋的皇帝陛下,而是從門口外的街道上,一直到院子裡,到處都是互相鬥毆的士兵。
不是別人,正是步軍司的禁軍,還有王德從潁州出來之時帶來的幾十個親兵而已。
萬幸的是,這些人倒是沒有全然失去理智,並沒有亮出自己的兵刃……雖然如此,但也並非只侷限於拳腳,稱手的東西誰也不少,有拿花盆的,也有拿水桶的,還有那扁擔的,打在一起,好不熱鬧。
王德帶來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與他征戰多年的好手,大都也習了一身的夜叉性子,所以儘管步軍司的人數碾壓,可依託着這府衙施展不開的地形,倒是也打了個不落下風。
劉邦的臉色難看極了,周圍的人都不敢大聲說話,這些人都是張太尉的舊將,所以他不斷地朝着楊沂中使着眼色,示意他趕緊去勸開。
有着前朝的例子,本朝自立國起便從各種角度去制約着武人,強幹弱枝是,更戌法也是,自然了,分而治之也是。
一開始是禁軍看不上邊軍,後來是西軍看不上禁軍,等郭藥師這個怪物出現的了之後,又變成了純正的漢軍看不上遼東的漢軍……這種場面對於守成的皇帝來說,是樂於見到的。
但還是那句話,現在不是守國的時候,是爭天下之時,這些個軍痞把爭強之心放在戰場上是好,拿到戰場下來,那便是在違法,在犯罪了。
楊沂中邁步向前,一手便拉住了一個想要揮拳在人身上的夜叉兵,那人也是認得楊都使的,此時瞧見了來人,卻並沒有停下來。
只是掙了好幾下掙脫不得,便大聲質問道:
“殿前司也要幫着步軍司來欺負咱們嗎?!”
他這話說得大聲,楊沂中還沒來得及回他,別的正在動手的人聽了去……步軍司的人是更有幹勁了,王德的兵則是覺得有些悲憤,自己這羣人更隨着王將軍來到此地,許多弟兄都未曾跟來,步軍司的人以多欺少也就罷了,連殿前司的人也攪合了進來!
楊沂中一出手,不但沒有讓他們停下來,反而是打得更加的火熱了。
“住手!統統住手!”
楊都使的聲音在這些個嘈雜聲中顯得無比的弱小,張太尉看得心急,那趙密和王德當真是生怕活得長久了!
他連忙請示着皇帝道:“官家,臣去勸勸?”
劉邦看了看不遠處的百姓……這府衙之地本就沒有什麼商鋪,原就少人,而在街道的那一頭,分明站滿了看熱鬧的好事之人!
準確的來說,他們不像是來看熱鬧的,一個個臉上的鄙夷盡顯,好似在觀摩動物打架一般。
像是被人給揭了家醜,劉邦頭也沒回,只是聲音沉得厲害:
“一盞茶,一盞茶之內把這兒給朕擺平。”
皇帝不對自己說‘老子’或者‘你爹’的時候,一般都是他認真了的時候,這個規律張太尉已經摸了個清楚,他再不敢怠慢,直接翻身下了馬去,順帶着抽出了自己的長槍,背在了背上。
要不說流氓還得流氓來治呢,張太尉是什麼人?
那是大宋軍痞丘八的代表!
再渾的兵,還能渾過他的那羣太尉兵?
他把槍當做棍子來使,雙手齊動,左右橫甩了起來……眨眼間,便有不少人捱上了這張太尉的銀槍。
張俊確實是使了力道,他很清楚,若是現在打不醒這些人,等趙官家出手的時候,不止是捱上棍子那麼簡單的了,畢竟那位殺文官都如殺狗,殺起他們這羣武人來,不是更要簡單許多。
張太尉親自出馬,總算是打醒了這些個已經上了頭的士兵們,要不說這就是資歷呢,步軍司的人都認識他,王德的兵就更不用說了,在他們是王德的兵之前,他們首先是張俊的兵。
張俊經過的地方全都安靜了下來,他宛如一個戰神,所到之處,偃旗息鼓。
“朝廷管你們吃飯給你們發錢,是讓你們在這兒自己人打自己人的?!”
夜叉兵見自家的頭兒來了,本來想要告狀,卻被張俊的這句話,把肚子裡的委屈全都給嚥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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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個亳州打不下來,打起自己人來倒是有力得很!”
“你是金人?”張俊指着一個步軍司禁軍,等他低下了頭,又指着一個王德的親兵,“還是你他孃的是金人?”
“摸摸你們自己的腦袋,你們對得起官家嗎?!”
張太尉一面罵着,一面不住地觀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的這些話不全是做做樣子的,好歹他也不真的是個廢物,肚子裡是有真東西的,也是真敢與金人去幹的。
只是這些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偏了哪一方,都難免讓他這位頭兒,在另一方心裡的形象有所折損。
而他一面擡出了趙官家,一面也是做出了自己的暗示:
皇帝早就說過要來了,現在連我都到這兒了,你們還沒反應過來?
還不趕緊去提醒趙密和王德!
只是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傻了,還是說當真被張俊給嚇住了,一個個的都是愣在原地,連半點想要動身的念頭都沒有,看得張太尉好生着急。
眼看着官家已經下了馬來,張俊咬牙,大聲喊了句:
“恭迎官家!”
這句話一出,才讓這些人反應了過來,一個個看着皇帝的方向,大都把這位陛下給認了出來。
一時間,倉促而慌忙的迎駕聲音,終於是參差地響了起來。
看着皇帝越走越近,張俊的心也漸漸地沉了下去……那兩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聾子,竟然這麼大的動靜也不出來,而官家手裡面拎着的,不是軍器監爲他打造的神臂弓,又是何物!
張太尉心裡頭不住地哀鳴着,今日這事兒,恐怕是鬧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