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友伯一開始挑起“解釋主義藝術”這個話題,只是因爲他個人的敏感和傲嬌。
作爲蔣家後人,在灣灣總是會遇到各種動機不純的人和他交朋友,炒作來事。
顧誠和他今天才剛剛認識,就請他將來幫他的公司裝修設計,他懷疑顧誠沾染了大陸的官商習氣,倒也情有可原。
但是很快,這個話題就成了單方面的吊打。蔣友伯發現他畢生引以爲豪的藝術理解,恰好撞到槍口上去了。
“我們都不用舉太多例子,甚至可以撇開九成九的古典音樂家——單說貝多芬好了,貝多芬一生有30多部鋼琴奏鳴曲流傳下來,20多部絃樂重奏和小提琴奏鳴曲。
可是我們的音樂教材裡呢?除了專業人士之外,大多數人只知道三四部大部頭。在藝術領域,前人留下的瑰寶已經足夠絕大多數人欣賞了,但偏偏世人都不看一眼前人的成就,直接閉門造車求新求創。更可怕的是,很多小白明明聽着僅僅似是而非的‘新曲’,就對當代的混日子創作者頂禮膜拜。
這不是真正嚴肅的創新,只是爲創而創。在我眼裡,給大多數小白洗洗眼睛,讓他們見識一下已有世界的遼闊,比披着套路的外皮去假裝創新有價值得多。”
顧誠喝着茶,一氣呵成把他的觀點翻譯成非常直白的人話。
蔣友伯聽得一愣一愣的,覺得自己在帕森學院數年所學,幾句話就被顧誠點透了。
“你這種人去搞互聯網真是可惜了。”蔣友伯喉結響了幾下,艱難地嘆息,“我原來一直不相信世上有生而知之者,現在相信了。”
“我覺得不可惜,互聯網並不是一個獨立產業,它只是工具,任何人都可以去用。互聯網也不會顛覆和淘汰傳統產業,它只會成爲傳統產業的耳目喉舌,讓那些產業與時俱進地完善自我。”顧誠絲毫不留面子地點破了蔣友伯的曲高和寡。
這些觀點擱幾十年後再老生常談不過了,從“互聯網+”到“+互聯網”,網絡的門檻越來越低,絕對不會有內容產業的大佬對網絡懷有敬畏。
但是,在網絡尚不發達的2000年,這番話卻已足夠振聾發聵。
顧誠繼續給對方洗腦:“比如,現在所有的音樂人都會發現一個推廣難題:推廣純音樂比推廣歌曲難得多。無論這種純音樂是古典音樂,還是流行純音樂,還是純電音——都比同類曲調的、帶歌詞的音樂,要難擴散得多。不知道友伯你注意到過這個現象沒有。”
蔣友伯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回事兒,我覺得可能是因爲純音樂沒有歌詞,非專業愛好者聽到之後就算喜歡,也沒法上雅虎描述、搜索這首曲子的名字吧?”
“一語中的!就是這個原因。”顧誠肯定了對方的說法,然後放肆地展望,“那你想過沒有,如果未來的百度可以靠直接哼曲調、而不是打字寫曲名來搜索音樂,純音樂的推廣不是會比現在容易十倍?一個音樂人,如果可以和互聯網結合起來,做出這樣一個搜索引擎,豈不比他本人創作一百首名曲更加澤被蒼生?”
論這個領域的見地,便是40年後,普天之下都沒人可以比顧誠更敏銳,何況是吊打如今的原始人呢。
蔣友伯被他的展望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數年來自己腦中“文化解讀比盲目創作更重要”這個模糊的三觀,就這麼被顧誠徹底解剖了。
那種感覺,就像只會說“左某隻是想着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故而五嶽劍派該合併”這條寡淡理由的左冷禪,突然聽到嶽不羣一番引經據典、大仁大義的贊同時,心中那種莫名狂喜。
簡直想直接納頭便拜啊有木有!
“我這輩子沒徹底服過幾個人。而且認識第一天就能讓我心服口服的,你是第一個。”蔣友伯感慨許久,答應道,“等你租好了地方,我給你設計,不收設計費,只收裝修費。”
蔣友伯說到這兒,才慎重地從夾克前胸的口袋裡抽出一個名片夾,遞了一張給顧誠。
這就算是朋友了。
顧誠雙手接過,看了一眼:橙果工作室,蔣友伯,還有個手機號,很簡潔。
交換完名片,蔣友伯看時間已經不早了,便起身告辭。臨走似乎想起什麼事兒,回頭問顧誠:“你在這邊開經紀公司,招人有困難麼?我還算認識幾個圈子裡的朋友。”
顧誠客氣地說:“我在灣灣這邊的公司,不怎麼開展業務,最多就需要經紀人和星探一類的人,別的都不用。”
蔣友伯很認真的想了想,說:“行,我幾任女朋友都是模特圈裡的,你只要經紀人的話,也只有模特圈裡的了。這幾天有陌生電話記得接一下。你放心,不靠譜的人我不會推薦給你的。”
“那就謝了。”
……
顧誠送走蔣友伯之後,龍家人對他也是刮目相看——他們素知蔣友伯是個眼界高傲,自恃才氣的人。顧誠竟然一頓飯一杯茶就和對方交了朋友,這份見識首先就不簡單。
當天顧誠就和表舅協商好,去遞交了註冊經紀公司的申請,租兩間辦公室作爲公司的註冊地址。
其實顧誠來之前也想過,談周潔倫的大陸代理約,並不一定非要在灣灣也開一家公司,法律上來說完全是可以直接以他在大陸新註冊的音像電商公司名義來談。只不過那樣的話後續會多很多麻煩,涉及到找國灣辦報備。
更主要的是,2000年的兩岸經貿合作很狹隘,大陸民間人士是不能主動申請商務簽註的,只有灣灣的公司先對大陸人士發出商務考察的邀請函,大陸人才能被動獲得商務籤。
顧誠這次來,是拿探親籤打的擦邊球,但探親籤只有他本人可以用。等這家公司開起來之後,他就可以通過公司給大陸的其他人發邀請函,相當於是左手倒右手,自己邀請自己。
如此一來,將來無論是表姐潘潔穎也好,顧誠在大陸的其他朋友也好,都可以規避法律限制過來談生意。
租好辦公室,顧誠也沒個幫手,便孑然一身去辦公室晃悠了一圈,確認沒問題,便打算髮傳真約請阿爾發唱片的人,過幾天談正事兒。
辦公室租在小南門外一樁不起眼的寫字樓,房子一看就是80年代初蓋的,連電梯都沒有。幸好辦公室就在3樓,倒也不怕爬樓梯。
這樣的房子,在灣北市區到處可見,因爲資本注意地區拆遷是個很費事兒大麻煩。灣灣經濟起步早,灣北市區80年代就已經徹底完成城市化了。20年後建築技術進步、想重新拆了蓋高樓大廈,地產商也根本掏不起拆遷費。
房間裡的裝修都是前一家公司廢棄留下的,倒也省了顧誠不少事兒。他可以暫時先頂一陣子,等談完周潔倫的生意,再找蔣友伯的工作室重新設計。
不過防盜門禁、安全監控這些,必須馬上換掉,不然不安全。
他想了想,第二天一早給蔣友伯打了個電話:“友伯,你的工作室有沒有合作的裝修公司,做安防的?我不用很正規,只要動作快就行,最好當天就能把活兒幹利索。”
蔣友伯接到電話的時候顯然還在賴牀,有點兒變身低血壓魔王的傾向,耐着性子想了會兒,才短信發給顧誠一個號碼,是一個。
報完號碼之後,蔣友伯才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問:“這麼說,你今天是在公司的咯?就是你昨天說那個地址。”
“對,應該在。”
“行,今天可能會有人去你那兒,你看看合不合用。”
“成。”顧誠滿口答應,掛了電話。
然後重新按照蔣友伯剛給的號碼找過去,對面是家裝修公司。顧誠直說需要一個重裝安防監控、門禁的電工,別的沒要求,越快越好。
裝修隊老闆想了想,說3天。顧誠說太慢,哪怕加錢也要當天來人。
最後稍微討價還價了一番,對方要求加價1萬臺幣,他們當天臨時找個人來幹活。
顧誠本來這天還想出門到處逛逛的,但是既然對方答應立刻派人過來,而且可能會蔣友伯介紹來的關係戶應聘;於是他隨便找了張辦公桌,掏出筆記本電腦來瀏覽一下郵件,處理“傳奇”運營中的一些問題,順便等人。
作爲老闆,顧誠每天都有看不完的郵件要處理,也不能全丟給在國內的潘潔穎,畢竟她的才能還不足以獨當一面。
工作進入“心流”的狀態後,時間總是會過得很快。幾十份郵件回覆完,已經兩個鐘頭過去了。
眼看還有個把小時就要吃午飯了,顧誠正琢磨着要不要點個外賣繼續等。
這時,門口突然來了個小鬍子拉碴、略獐頭鼠目的30來歲大叔,穿着髒兮兮的牛仔工作服,身上揹着個包裹,手裡拿着大電鑽,探頭探腦往裡看:“喂,是不是你們家找陳隊要裝安防監控的?怎麼連個招牌都沒有。”
“是,就是我們家。”顧誠合上電腦,挺禮貌地站起來,把那小鬍子大叔往裡讓,“公司才註冊第二天,沒來得及做logo呢。”
大叔也不和顧誠廢話,爽利地說:“全套霍尼韋爾監控,全套霍尼韋爾電子門禁,一共3萬6,加上加急勞務費1萬。陳總電話裡和我說了,當面付清,我給你收據,發票過幾天寄給你。”
“要現金啊?”顧誠犯了難,他還以爲可以轉賬,沒想到這種包工頭這麼不正規。想了想,試着妥協道,“那人民幣收麼?”
大叔倒不是不講理,心算了下:“也行,我也不黑你匯率,你給1萬就好了,零頭我給你抹了。”
顧誠掏了錢,正要塞給對方,突然留了個心眼兒,便問大叔:“你有名片麼?我都不知道你是誰,陳總電話裡都沒跟我說要付現。”
大叔見顧誠墨跡,頓時來了脾氣:“嘿!現做兩迄的東西,我還黑你不成!實話告訴你,我都快半年沒接這種活兒了,要不是看你今天給1萬塊加急費,我纔不接這個單呢!我哪來的名片!”
顧誠更不放心了:“那你到底是幹啥的?不說出個所以然來,今天我可不付錢。”
“嘿!你小子跟我橫?還講不講理了。是你要加急,陳隊才把我叫回來的。罷了罷了,不跟你墨跡。”
大叔似乎放棄了白話,不情不願地掏出一張名片——很顯然是他目前從事工作的名片,然後一臉丟人地塞給顧誠。
“方紋山?阿爾發音樂簽約詞作人?”顧誠看得目瞪口呆。
大叔絲毫沒有覺悟:“作詞又不用全職,我原先是做電工的,作詞空下來的時候接點私活補貼家用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