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聽錯吧?難道顧誠認爲目前華夏的電影行業沒有信用不成?權小姐,需要把這句話剪掉嗎?”陳擼魚訪談了半個上午,終於精神抖擻起來了,那是一種揪住對方勁爆語誤時的職業興奮。
可惜,權寶雅非常自信:“你沒聽錯,我學漢語已經七年了,我知道我在說什麼。”
陳擼魚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甘,但更多卻是“賭注又加碼了”的激動,她得意地笑着,語氣溫和地問:“好,那我一定要恭聆高論。”
權寶雅淡定地娓娓道來:“常年以來,我知道華夏電影圈有比較嚴重的特效問題,讓觀衆非常失望,經年累月,人們都戲稱國產電影是‘五毛錢特效’,然後一看好萊塢大片,就會說‘看看這些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的米國大片,讓國產電影拍,現在都拍不出這’——這些當然是氣話,其實近年來電影特效技術的發展非常迅猛,華夏最多隻落後米國5年。
但是,這種問題其實不光華夏有,在我的祖國東夷也有,但是沒那麼嚴重。扶桑也差不多,不過只侷限於真人電影,扶桑人對動畫片的要求還是很高的。
在籌備《不能說的秘密》時,誠哥多次和我討論過這個問題,說爲什麼亞洲電影拍不出好萊塢式的頂級特效——當然他只是純粹就事論事,並不是認爲堆砌優質特效的電影就一定是好電影、或者藝術價值較高。”
說到這裡時,權寶雅不得不解釋了一句,提前堵住漏洞。免得又被帶節奏、引到“顧誠是不是覺得特效好的電影藝術價值也高”的岔路上去。
陳擼魚果然嘴脣微微扇動了幾下,本來是準備發難的。見權寶雅修辭那麼四平八穩,無處下手,她才故作點頭沉思、繼續閉嘴靜聽。
權寶雅繼續說:“如果說是因爲錢的問題,曾經的華夏電影公司資金實力不夠雄厚,用不起好特效,這似乎是一個解釋。但近年來華夏的國力和經濟增長非常迅猛,頭部的頂級電影公司完全應該拍得起國際一線特效大片纔對。
但是我們此前看到的最好的場面成就,也僅限於在佈景和建模上砸錢的《赤壁》,和好萊塢依然有差距。
我們不禁要問:工業光魔和d2的大門始終敞開着。只要有錢,華夏的電影公司也能去買他們的最頂級後期製作,爲什麼就沒人買呢?”
權寶雅說到這裡時,陳擼魚已然被繞了進去。見對方破題如此宏大,她都忘了自己是來找茬炒作的了,情不自禁地就捧哏着問:“對啊,爲什麼呢?”
五毛錢特效盛行,這個鍋究竟該誰背?是讓做特效的人本身來背麼?
“這裡面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華夏電影行業的套現制度,和常年以來形成的信用體制。衆所周知,好萊塢電影製作方和發行方都是形成巨大品牌效應的。一部電影,是不是華納或者20世紀福克斯、索尼發行,幾乎就註定了觀衆對它們的投資規模認知。
所以即使他們的大片票價賣得比普通無特效劇情片貴五到十美元,觀衆依然會有這個心理期待去掏錢——他們知道他們就是在爲這個視覺享受纔多掏這額外的五美元的。
但是在華夏,電影行業允許民資進入才短短六年,出片才五年。哪怕是華藝兄弟或者誠品影視,也依然沒有形成品牌口碑。觀衆掏錢買票的時候是不在乎國產片的片頭插着誰的標兒,也沒有形成‘xx出品,必屬精品’的品牌印象。
所以華夏觀衆看國產片時,就像是一個上淘寶買組裝機電腦的人,他們只看配置,不看牌子。配置好了性價比高他們才掏錢,如果牌子好但是同等配置比別人貴,他們就不掏錢。”
顧誠沒讓權寶雅舉小米手機這種“性價比”賣點的例子,因爲這個世界不可能出現小米手機了。
後世的小米雖然銷量不錯,但是小米這兩個字,真的談不上品牌價值。因爲它並不能讓自己賣出去的任何產品產生任何品牌溢價。不管這個牌子賣了幾億臺產品,它也只是賣了幾億臺賤貨而已。
毛利率,是品牌的尊嚴。燒錢或者平價得來的品牌,銷量再高也是沒有尊嚴和忠誠的。
“這……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是跟我們剛纔討論的話題有關係嗎?”陳擼魚好不容易繞回來,才發現自己險些暈了。
“當然有關係。”權寶雅有些緊張,似乎後面的話是顧誠教她的,“如果沒有品牌,這時候電影製造商就要具體分析:是哪些因素在吸引觀衆走進電影院、是決定票房收入的關鍵?
正如男人在網上買電腦。最容易量化和影響購買決策的,是cpu主頻、內存、硬盤、顯卡這些指標;而電影圈子裡,容易量化和描述的指標主要是導演、影星,加上可描述的劇情、場景大小,這些屬於容易被豆瓣網和人人網分享的內容,也能促成觀衆購票欲。
而最不容易被影評人和網紅用語言文字描述的是什麼呢?正是畫面的特效細節。比如說《赤壁》,豆瓣上最熱的影評或許會說‘樑超偉和陳建斌對決那場戲,燒掉了40條道具戰船’這個可以量化的指標,但影評很難抨擊‘其中有六條船的建模完全一樣,物理運動有多少穿幫的地方’。
所以,常年累月下來,就逼得電影公司更願意在那些‘影評人容易量化描述的方面’花血本。在有限的總成本投入下,就只能把‘後期細節打磨’這些不能影響觀衆購票的環節拋棄掉、粗製濫造。因爲觀衆只有在買了票、進了電影院之後,才能親眼看到這些細節上的瑕疵,而這時他已經花了錢,買了票,完成消費了。
華夏電影公司沒有品牌效應,也註定了他們不在乎觀衆的忠誠度,每一部電影都當成了‘只要把觀衆騙進電影院就算’的一錘子買賣。正如旅遊景點的紀念品店都會宰客,因爲他們知道客人一輩子只來消費一次,你給他好的體驗也變不成回頭客。
長此以往,就算好萊塢頂級特效公司的大門始終敞開着,拿着錢就能買到,大家也不願意去買——因爲特效好不好,是要買了票,或者至少看過盜版之後才知道的。長此以往,觀衆也形成了心理預期:只要是國產電影,不管什麼片子特效都是不好的。
而華夏電影的拍攝成本,也越來越傾向於‘把更多的錢花去作爲片酬請明星、佈設大場景’這些方面——在東夷和扶桑,演員和編導等人員片酬很難超過全片製作成本的一半,而在華夏達到70%甚至80%的錢用於請明星這是很正常的。”
陳擼魚聽到這兒時,竟然已經設身處地地陷了進去,覺得這番話好有道理。
確實,只有面對去精品店買東西的人,才能強調‘整體用戶體驗’。
而對於在淘寶網上點鼠標關鍵詞搜索性能指標買東西、‘去掉一切中間環節,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的技術宅而言,他們是不需要用戶體驗的。
既然他們要的指標就是明星、燒掉多少道具,那就把錢花在明星這個刀口上好了。
一個領域的生產者如果都傾向於粗製濫造,往往不是因爲從業者卑鄙,而是因爲“哪怕他們做好了,別人也懷着惡意揣測他做得跟大多數同行一樣壞”,是因爲“我做好了,卻沒有一個大數據統計維度,來證明我做好了”。
正如當年日系車賣到華夏,底大槓材質比它們賣到歐美去的同款差太多。一方面固然要譴責扶桑車企偷工減料,另一方面也應該檢討國內的質檢標準——早期國內只測正撞強度,不測試側撞和翻滾,扶桑人自然降低成本造側撞不合格的車子。後來國標升級,也要測側撞和翻滾了,扶桑車強度纔有所提升,但總的來說還是“儘可能卡着法律的底限、做一個法律允許的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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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顧誠是怎麼這個問題的呢?難道還是不計成本不顧回報地撒錢?”陳擼魚消化了很久,還是想不出怎麼解決。
陳擼魚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莫非顧誠只是讓權寶雅來幫他發發牢騷、實際上還是毫無解決方案?
“誠哥嘗試了一下內部引入監督機制,模仿好萊塢的‘完片保險制度’,弄一家類似保險公司的外部第三方機構——收取一定的費用,確保電影可以完片,並且全程跟進攝製工作。
確保製作方在各個環節的投入比例符合當初項目報備時的預算案。如果前期超支過於明顯,第三方機構有權剝奪導演的導演權,將剩下的錢和半成品片交給保險公司僱傭的導演拍完,並且確保包括特效、剪輯等後期製作環節的資金充裕度與預算計劃相符。
當然這僅僅是一個培養國內行業自律習慣和產業信用的臨時措施,沒什麼創意。這些制度好萊塢都已經有了,而且在國內要想實施還有非常大的困難,據我所知根據華夏的法律,並不允許民資辦理保險公司,法律上也不存在這種經營業務範圍的保險公司,一切都是空白。
從遠期來說,誠哥希望建立一個國內的電影行業自律機構,大家建立起一套製作方信用值評估體系,願意做品牌的製作方們,大家聯合起來自願加入、主動報備項目並申購保險,接受這個機構的監督。誠哥也會籌備一套電影公司的信用大數據採集平臺,將每一次按預算比例完片或者未能按預算比例完片,都由一套中立的算法給出一定的信用分值增減——就跟螞蟻金服去年年底在支付寶上嘗試推行的‘芝麻信用’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