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東京,已經有些燥熱。
半個月倏忽而過,所有演員都漸漸進入了狀態。
顧誠的理想很遠大,但光有理想和乾貨是拍不出一部好電影的,畢竟觀衆不是來聽導演和編劇講大道理的。
顧誠爲魔改後的《三丁目的夕陽》注入了高大上的意義和靈魂,但山崎貴堅持的“發現生活之美”依然被保留了下來,爲電影的神提供骨、肉、皮。
戰後十年,摩托開始在民間普及,電視機開始出現,很多慣用的年代劇煽情手法,《三丁目的夕陽》也沒有徹底放棄。煢煢孑立的主角茶川在鬱悶中苦苦堅持時,他的鄰居們一個個生活都在變得越來越美好。
隔壁鈴木車行家生意蒸蒸日上,在整個丁目上第一戶買了電視機,整個丁目的鄰居都來圍觀,羨慕,看鈴木家裝逼——其實這種場景30多年後的華夏也是一樣的,任何因爲經濟滯漲而懷舊的國家和人民,對這樣的情節都是喜聞樂見的。換一個華夏網文套路寫手,妥妥能改出一堆《重生之xxxx》回改開初年裝逼打臉。
不過顧誠的逼格顯然更高。在用這種生活之美的情節吊住觀衆胃口的同時,主線思想已經開始根植——電視出現了!電視臺出現了!更多藝術形式出現了搬上電視機的可能性,歌舞、能劇、三味線演奏、落語……都面臨着一些淘汰,一些改變。
顧誠魔改時加入的角色與太郎,一個出於事業上升期和迷茫期交織的見習落語師,得到了nhk電視臺的邀請,去電視上說落語,爲此他還跟去過華夏的老藝人學習華夏的對口相聲,完善自己的落語水平,以便適合上電視。
這些展開,最後剪到電影裡也就前十幾分鐘的開場情節。按照好萊塢的三段式套路,男一號作家茶川的漸漸撲街、男二號與太郎的漸漸找到新路子,就算是第一段的“鋪墊矛盾”。
但是這十幾分鐘的情節,拿到片場來拍攝,足足花了一個多星期。
每部片子,如果講究藝術氛圍,剛開始都會比較慢,因爲導演要指導演員進入狀態、理解角色。一旦拿捏準了之後,後面纔會快起來。
至今爲止還是拿錢辦事心態的大帥哥金成武,在完成矛盾鋪墊之後,終於真的有些迷茫起來了。
他覺得後續的劇本設定越來越難以理解。
當初剛拿到劇本的時候,金成武不覺得這個角色難帶入,因爲他根本不熟悉落語師這個職業,在他看來就跟說相聲的一個道理。
落語這種職業,會衰落,會被搬上電視機,在當初的金成武看來,就跟“機關槍會淘汰武士刀”一樣順理成章。
說到底,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跟着劇組演了一個多星期,被顧誠帶着設身處地進入節奏之後,金成武變得深邃了些,開始有資格“知道自己不知道”。
這是好現象,至少他已經發現問題了。
……
夜已經很深了,拍電影的時候,劇組工作到後半夜是很正常的。
但哪怕已經凌晨一點多,回到屋裡的金成武依然睡不着。明天劇情裡的他就該開始迷茫,開始懷疑人生了。然而現在他依然內心抓不住這種感覺,所以只能繼續揣摩那本已經寫滿了個人感悟的劇本。
劇本的原版當然是顧誠發給大家的,人人都一樣。隨着電影的拍攝進度,大家每天都會在劇本上手寫很多註釋,以強化個人的理解。
“落語是不可以被搬上電視的。面對一兩百號人、在落語師和聽衆之間距離觸手可及的範圍內表演,那才叫落語。用電視來複制的落語,就不是落語了。”
這是劇本上一段“回憶殺”,是與太郎決定接受nhk電視臺邀請之前,師傅勸阻他的話。在設定上,是師傅先拒絕了電視臺,然後電視臺才找到與太郎做備胎的。在與太郎的腦子裡,一開始只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覺得師傅是老了,固步自封了。
“華夏的相聲可以用電視來發揚光大,爲什麼我們扶桑的落語就不可以?”回憶殺裡的與太郎便是這麼反問的。
此處回憶殺裡師傅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算是留下一個包袱和疑問,讓與太郎隨着電影的進展慢慢領悟。
然而,作爲一個劇本,顧誠在編劇時於此處註釋了一段最終的答案,也不算旁白或者畫外音,只是爲了幫助演員理解其中道理。
“華夏的相聲在電視上發揚光大了麼?發揚了,也沒發揚。確切地說,是對口相聲被一定程度上發揚光大了,而電視版單口相聲並不優秀。
從有央視春晚開始,三十年來,只有馬季、馬三立那個時代,弄過兩個單口相聲,其餘上春晚的都是對口/羣口相聲。就馬季那僅有的一根獨苗《宇宙牌香菸》,還是扮演了一個推銷員,跟觀衆近距離互動推銷,與傳統站在臺子上說的單口相聲不是一回事。至於其他地方電視臺春晚邀請的單口相聲,則多爲方清平爲代表的‘面癱流’、‘裝弱智流’,儘量淡化單口相聲的互動性,把單口相聲改造爲近似於‘一個精神分裂症病人自言自語’。”
“爲什麼會有這種情況?因爲落語和單口相聲,是要和觀衆互動的。觀衆喜則語急,觀衆寞則語緩,觀衆注目則音重,觀衆瞌睡則音輕。看不到觀衆的落語師和單口相聲演員,是沒有靈魂的。”
金成武這些日子以來,看過這段劇本設定不下一百遍,但是他始終覺得高深莫測,難以融會貫通地找到代入感。
事實上,這番話也不能算完全顧誠原創。平行時空至少有兩個人都說過類似的,一個是鮑勃迪倫2016年拿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侃侃而談“我曾經給五十人唱過歌,也給五萬人唱過歌,但我可以負責人地說給五十人唱歌更難,因爲那五十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立靈魂。”
在本時空,這番話被顧誠第一次在權寶雅的演唱會上露面客串時,改頭換面拿來用過了。
另一段近似的言論,則是後世郭德綱被優酷請去做首期網絡相聲視頻時,開場的告罪墊詞兒(說相聲的開場白,其實郭德綱說這番話比鮑勃迪倫更早)。
“相聲最好就是百八十個人的場子,說的人聽的人相互看得清對方表情。這纔是相聲的魂,千古無同局,就算我倒背如流的段子、拿捏到妙到毫巔的語氣手勢,如果觀衆的反應和上一場不一樣,我就要跟着調整。跟醫生看病、先生授藝一樣,對症下藥、因材施教。”
雖然郭德綱最後還是屈服了,爲了讓更多人認識傳統文化,把他的《濟公傳》放到了優酷上。
這些例子,金成武自然是不知道的,也就加深了他理解時的難度,畢竟思想高度沒到這個境界。以至於他總覺得顧誠的理論有一絲像歪理邪說。
觀衆的反應,對於藝術的表現力真有那麼重要嗎?單口相聲和落語,真的需要互動麼?
……
顧誠正準備睡覺,門突然被敲響了,他下牀一看,原來是金成武來訪。
“顧先生,失禮打擾您了。我有一個問題始終沒搞明白,想問一下您,可以麼?”
“當然可以,請便。”顧誠很客氣地讓金成武進屋坐下。
金成武鞠了個躬,誠懇地問:“您說過,這部電影的立意,是在幫助那些‘看上去即將被淘汰的傳統文化和藝術形態’,找到在互聯網複製大潮衝擊下,之所以沒法被複制的細節和靈魂——是這個立意麼?”
“當然,我說過很多遍了。”
“那你爲什麼用的是扶桑人五六十年代、電視被普及時這個時代背景來闡述問題呢?衆所周知,電視對內容產業的衝擊,和互聯網對內容產業的衝擊,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電視都能形成那麼大的衝擊,那還用我們現在在這兒討論‘拯救互聯網複製大環境下傳統藝術存在價值’的問題麼?”
金成武原先也總結不出問題究竟在哪兒,是剛纔反覆讀劇本,加上如今跟顧誠聊天之後,他豁然開朗臨時想到的。
因爲電視時代的普及,就讓扶桑那麼多傳統文化被“電視帶來的無複製成本馬太效應”衝擊得那麼慘,爲什麼到了華夏,就要等“互聯網帶來的無複製成本馬太效應”才達到這種效果呢?
換言之,金成武沒有經歷過五六十年代,他也不是出生在扶桑。所以他根本不相信當年電視的普及也能有那麼大的泥沙俱下衝擊效果。
所以他覺得顧誠描述的問題太虛了,電視的普及,根本沒有摧殘任何傳統藝術。以至於後面顧誠想表達的問題,在他眼裡也成了魔幻現實主義的空中樓閣。
顧誠花了好久,才搞明白金成武心裡邁不過去這道坎到底什麼。
“原來你質疑的是這一點——所以說做演員,也要學習歷史,也要分析政策。我描述的這種情況,歷史上完全是發生過的,非常現實,不信你聽我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