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俊,你可以說話的,沒關係,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吧,就像說夢話一樣,可以的。”
樑姐溫和的聲音悠悠傳來,但顧俊的心頭還是在繃緊,那兩位死者血淋淋的死亡過程在他眼前閃現。
老婆婆的手術進行到用線鋸鋸斷她的鎖骨,朱主刀負責鋸,他負責拉着老人家的畸肢。咔咔的鋸骨聲、漸變微弱的哀嚎聲,漸漸不需要他壓着,老人家就沒有絲毫的動彈了……
還有那個小男孩,稚小的身軀使不出多大的力量,卻一直在掙扎,在哭泣,直至死去。
一同死亡,一同死亡……
他們失去血色的扭曲面容,失去神采的散大瞳孔,彷彿在拷打着他的靈魂。
你不是醫生嗎?爲什麼沒救到我們?還讓我們承受了那麼大的痛苦?
“阿俊,阿俊?”樑姐的聲音又傳來,這次帶有一種命令性:“如果你不舒服,請停止想象,深深地呼吸,回到自己身體的放鬆感覺來,離開情境,呼吸,放鬆……”
“不……”顧俊卻牴觸地喃喃,“我的確有些話想對他們說。”
“那麼你說,儘管說。”樑姐便不急於讓他抽離情境,而轉入治療階段:“他們就在那裡,會聽到的。”
顧俊還是沉默了一會,才終於說出話來:“對不起,救不了你們。很老套的說一句,我、還有朱主刀他們都已經盡力了。讓你們白受了那些苦,很不好意思……希望你們可以安息……”
“會的,他們會理解你的。”樑姐安慰道,也是以她那充滿權威與被信任的話語,治療驅散他內心的陰影:“阿俊,醫生不是萬能的,我們都只是普通人。爲了治癒患者,有時候確實會讓他們承受一些痛苦,但你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要責怪你自己。”
雖然這番話只是老生常談,可是人在催眠狀態中,暗示性會明顯提高,甚至是不加批判地接受催眠師的暗示指令。
所以樑姐說的這些信息,會更加有效地讓顧俊接受,從而達到改變認知和消除焦慮的治療目的。
樑姐繼續灌輸道:“有同理心是好事,但你不能被同理心矇蔽,因爲你是醫生,以後面對生生死死還會很多,只要你堅守醫德,心硬一點是好事。先把自己照顧好,才能救治別人。”
樑姐看着顧俊的面部肌肉越來越放鬆下來了,治療有效。
她再看看儀器屏幕的GSR數據和EEG波形走勢,都顯示顧俊在平靜下來。她頓時有了些判斷,心裡已往檢定報告中添上了一句:“被試非常在意手術結果(程度爲8),對兩名死亡患者懷有愧疚,同理心高,未見有邪惡情緒”
被試這麼在意這件事,對他而言,這倒反而是一個很高衝擊力的情境。
“樑姐,你能理解吧……”顧俊喃喃,“真的已經盡力了。”
現在他感覺心裡舒服多了,有些壓在心上半個月的烏雲消散不見,怪不得剛纔子軒的樣子像做了個SPA……
待顧俊放鬆了一會兒,樑姐再讓他想象了一個“親手解剖好友蔡子軒的屍體”的高衝擊力情境。
而出來的結果符合她的預想,顧俊的反應不大,竟然還能說笑:“子軒的顱頂質量真高,沒有頭髮遮着,真清晰啊。”要不是儀器表明他還處於催眠狀態,樑姐肯定要認爲他已經清醒了過來。
她這算是見識到顧俊檔案中的人格測驗結果了,真的讓人奇怪!靈知性高的人,通常想象情境很容易陷進去,表現得比別人都要激動,像靈知性B+的王若香就是那樣的,所以在計算S值時,靈知性的影響會被平衡回去。
顧俊A+卻還是能保持穩定,這麼一算來,他的S值就很高了。
不過顧俊的評審報告裡,有着這樣一句評審員意見:“推斷被試的潛意識裡存在異常記憶,其靈知性高是否與之有關係暫時未明。”
有些時候,這種令人驚奇的天賦就是一種異常的本身。
“阿俊,在我小時候,我媽媽經常讓我多吃點飯。”樑姐說道,開始下一步評測,“你媽媽也會這樣嗎?”
“我媽媽她……”顧俊的呼吸頓時又急了,“我不太記得她了。樑姐,你肯定知道我的身世……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騙你,什麼萊生公司,他們在研究什麼,我真不知道。”
“我沒權限看全你的檔案,你說的萊生公司我也不清楚是什麼。”
樑姐把話聲放輕放緩,沒有冒犯他的心理防線,“我是知道你的潛意識裡可能有異常記憶——像是別人洗腦進去的虛假記憶、或者別人讓你忘掉的喪失記憶。我們能不能把它翻找出來呢?可以試試的。”
顧俊有些牴觸,但又有些想試一試,會是什麼?如果真能這樣找出來……
“好吧。”他說,“我也想知道答案。”
“那就開始了,你保持放鬆,聽着我的話去想象就好。”
樑姐先讓顧俊安靜放鬆了一小會,才正式開始道:“周圍只有一片漆黑,你就在漆黑之中,但你看到前面有光亮,你慢慢地走過去,一步一步,那邊有一道門,光亮就是從門後面照映進來的,那後面就是你隱隱約約有感覺發生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記憶。你慢慢走過去,走向了那道門,走出去……”
顧俊閉着雙目,感覺前方真的出現了一些朦朧光亮,一扇紅門。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走出紅門,走進了光亮裡……
“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麼?”樑姐問道。
顧俊走在光影中,走在迷霧裡,環顧四周,看不清楚,他的呼吸漸漸變重,眉頭皺起,目眶凝動……
“是你到過的地方嗎?”樑姐做了點暗示引導他,“是你家裡嗎?”
所有記憶都有場景,因爲人的知覺就是在具體場景下發生的,當時不需要特別地留意,腦子裡就會自然形成無意識記憶。只要勾起場景,記憶就會出來。這也可能是既視感產生的原因之一。
顧俊聽着,就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腦海翻涌,那些看不清楚的光影變得有了些形狀、景象……
“是一個房間。”他喃喃,“我在一個房間裡面。”
“這個房間是怎麼樣的?是你的房間嗎?”
顧俊看着周圍,這是個佈置得溫馨典雅的兒童房,牆上畫有很多彩色圖畫,有些歪歪斜斜,像是孩子畫的……他雖然感到似曾相識,卻說不出這是哪裡,自己到過這兒嗎?
“一個小房間,有很多圖畫……”
“圖畫?是誰畫的?有人在畫畫嗎?”
聽了樑姐這麼問,顧俊頓時看到又有些朦朧光影凝定,他描述道:“有個小男孩坐在地板上,可能只有幾歲大,在用水彩筆往紙上畫着東西。”
“那個小男孩是誰?你認識嗎?”
“好像是我……”顧俊喃喃地看着那記憶畫面,“是我……我媽媽也在,就坐在我旁邊……”
他聽到另一把聲音響起,不是樑姐的,是這段記憶裡的,是媽媽在問他:“小俊,那樹木這個詞要怎麼寫纔好呢?你告訴媽媽好嗎?”媽媽遞給他另一張畫紙,那紙上畫有了樹木的圖案。
“嗯!”小男孩欣然地點頭,接過畫紙放在地上,就拿着水彩筆往紙上的樹木邊一通用力的塗寫,“寫好了!”
小男孩扔下彩筆,雙手把畫紙高高地舉起,興高采烈。
“啊……”顧俊的眼睛猛地睜開,發出了一聲痛苦茫然的叫聲……
是異文,小男孩寫出來的“樹木”是那種異文。
他狠狠地抓着腦袋,無情的記憶碎片卻還在他的眼前繼續。
媽媽立即把那張畫紙拿過手中,如獲至寶的看了起來,目光裡有着詭異的狂熱,她看了好一會,又給小男孩遞去另一張畫紙:“那這個詞呢?蟲子,你覺得要怎麼寫纔好?”
“這樣!”小男孩接過畫紙放地上,拾起彩筆就又塗寫起來。
又是異文……蟲子,蠕蟲,同一個詞……
顧俊猛然看得清楚了,就在小男孩和媽媽的周圍地板上,滿是一疊疊一張張的畫紙,各種各樣的圖案,圖案旁邊都塗寫着相應的異文詞語:黑暗,蘋果,時間,深淵,發芽,太陽,手,骨頭,星星,死亡,天空,大地……
那種神秘的異文,是他小時候塗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