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偵發現生活仍然是那個樣子。
有時候生命當中出現了一個新人,會讓人覺得,生活發生改變了,其實沒有。有時候,生活中發生了一些新事,會讓人覺得,自己改變了,其實也沒有。要改變這個世界是多麼的困難啊,就好像改變自己一樣。
從追查兇案,到被貶外環,到私買幫手,到遇見雲安連,再到調回市局,幾起幾落,折折,樁樁件件的事情都在讓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在發生微妙的變化,連帶着她的人也起了變化。可繞了一圈回來,她發現一切還是老樣子。
九月是離人月,也是新人進來的月份。許多人真正地離開學校,開始奔向新生活,市局也進來了不少新面孔,不知不覺,白領偵在警局也已經呆了七年整。過了今年,她就要滿二十九歲了,離三十而立僅一歲之遙。
她好像也沒找到什麼人生的目標。許多人離開學校步入社會之後,迷茫的感覺會淹沒在勞碌的生活中,沒有時間去想多事情,人生便匆匆而過。白領偵剛出來的時候也忙得夠嗆,但是猶豫職業的性質,尤其她又是女警,再忙,能有多忙呢?資格慢慢變老,人也就清閒下來了,手邊的工作都是走程序,走程序和走程序,最多加上一點走關係。漸漸的,人生就開始乏味,開始沉悶,開始冗長,開始了無生趣。
然後開始知道了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不能跟人說,自己一個人扛着,悶着。因爲要謹言慎行而變得不愛說話,越發地把自己壓抑起來,壓力的累積又產生心新的問題,問題又導致壓力的累積,到後來變得越來越無從發泄,無能爲力。
婚姻都有七年之癢,工作其實也有,日復一日地幹了整整七年,除了血和屍體,一張張苦大仇深的受害者的臉龐,就是終日酒裡來肉裡去的氛圍。深切體會着社會分層的越來越嚴重,自己開始融不進其他的羣體,只能和身邊的親人同事發生交集。封閉的環境讓人產生惰性,反覆的工作讓人變得麻木,回望青春又發覺已經走得太遠,年少輕狂已經不復記憶,轉過頭來向前看,卻只能看到一條空茫茫的,遙遙無極的未來路,天空大地的遠處都蒙着一層霧靄,四周沒有一點植物,毫無生氣到讓人想用自己的血來染紅這片天地。
或許,失去並不殘忍。什麼都沒有,才最殘忍。
白領偵不知道怎麼去面對手上這一堆案子。沒有兇手,都沒有!雖然警局耍花樣把一些案子掩蓋過去,把另一些案子擱置了,但是她自己清楚。看着一羣人被矇蔽,同時自己也找不到出路,一方面覺得他們是愚昧的,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也很蠢,面對這些事件,竟然無能爲力。
白領偵默默地呆在辦公室裡,既不想無所事事,又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束手束腳,身體無法展開,連心也不能自由地飛翔。正常的不自由,人會羨慕天邊的小鳥,不正常的不自由,則是覺得,那鳥兒飛出去了又如何?不過是換了大一點的牢籠。心被束縛了,天地便都是鐵窗。
人不找事,事就會找人,人事牽絆,就是要這樣相互交錯才能推動生活的繼續。在人百無聊賴到要死的時候,總會發生一點事情的。
上午的消息是說,那些司機放回去了,想借他們引大頭出來;而對吳家的調查也在繼續,要扳倒一個人是不容易的,加之虞美人的後臺也算強硬,這回這件事只是給他們一個不小的衝擊,但並不足以把他們擊垮,雖然調查組的人還在咬着不放,但是白領偵知道,這件事遲早會不了了之,剩下的工作就只是等待時間快點過去。
下午完全是一點事情都沒有,在充分地理解了一番“人到而立面臨的社會壓力和自我壓力及其原因”之後,白領偵終於決定提前開溜出去走走。
天上零零星星地下着幾點貓尿,天氣已經轉涼,但是很多店鋪裡還開着空調,所以白領偵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下雨了。厚厚的雲堆在天空裡,那裡像個棉花倉庫,亂七八糟地碼着團團白色。白領偵帶着警帽,壓低了帽檐,有時候會擡頭看看天,大部分時間是在低頭盯着地面。她黑色的皮鞋踩在人行道上發出踏踏聲,兩個瘦弱的手臂從空洞洞的袖管裡伸出來,****寬大的褲管的荷包裡。風吹過來,她的衣服隨風而動,一面貼緊身體,一面向外張望。
白領偵路過一片亂糟糟的垃圾桶,這是一個居民小區外面的垃圾回收點,一個環衛工人正在把藍色的等人高的大塑料桶翻開蓋子,把裡面的垃圾袋子清理出來,他的手推車就放在旁邊。
一個人無聊的時候總會喜歡看別人工作,白領偵就不自覺地停下來看他工作,打量他的衣着,嘴裡還喃喃地念着工人橙色衣服背後那“環衛工人”四個印刷體字。穿着這件衣服的這具身體略顯蒼老,他的皮膚黝黑,背頸彎曲,手上的老經脈掛着黑色的一層皮,非常明顯。
突然,這個呈現老態的身體大幅度地顫動了。然後白領偵聽到他尖叫一聲,把手上剛剛提起的兩袋垃圾仍會塑料桶裡面,拔腿就往後跑。跑出幾步,看到白領偵這個穿着警服的人在旁邊,就像看到救星一樣衝過來,一把拉住白領偵如雪的手臂,一隻手指着那隻垃圾桶,哆哆嗦嗦講出一句話。
“死人!那個裡面有個死人!”
講完這句他就再也講不出來了。
白領偵聞言條件反射式地衝過去,伸手把蓋在上面的垃圾袋提起來。
垃圾桶裡有一張人臉。
那張臉的眼睛是睜開的,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白領偵心裡也微微一驚,難怪這工人會嚇成這個樣子。以往也有過垃圾桶裡發現屍體的案子,多是分屍案,屍塊都有東西裝着,也大都是環衛工人第一個發現屍體,不過他們很聰明,一旦發現可疑的袋子,就會立刻報警。而更多的是發現被殺死的嬰兒,尤其是女嬰。
這次這屍體的樣子太滲人了,真的像鬼一樣。白領偵有一個好習慣,就是隨身帶着塑膠手套,以應付發生的緊急事件。她帶上手套就開始清理周圍的垃圾,把垃圾桶裡的垃圾都清理出來,屍體的樣子就全部呈現了。
這是一具非常年親的男屍,年齡估計在十七八歲,短髮,臉呈仰望狀,雙目圓瞪,雙手抱膝,以一種“坐在草坪仰望星空”的姿勢坐在垃圾桶裡,周圍的垃圾像是後來才放進去把他圍住的。男屍的身體雪白,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和一條深藍色四角褲,頸部大動脈和腿部大動脈都被人割斷了,但是周圍沒有血跡,甚至他穿着的白色汗衫上都沒有一絲血跡。
屍體的血液似乎已經放幹了,因爲屍體白生生的,一點屍斑都沒有,用手按壓,也沒有產生痕跡。
兇手的目的是放血?那他還挺專業的嘛!一般外行人覺得放血應該要割腕,其實真正快速的是頸部和大腿。這裡肯定不是第一現場,屍體是被棄屍於此,從屍體身上沒有血跡的情況看,兇手可能把這些血液收集起來了。
要人血來幹什麼?兇手是變態殺人魔,以爲用人血可以完成某些神秘的儀式?
先不想,她已經叫那工人撥打了報警電話,馬上這片區的派出所就會派警員過來,先把現場清理乾淨,把屍體擡回去,這個點天還沒黑,人來人往的太麻煩。
警員出勤倒是很快,周圍馬上拉起了黃色警戒線,因爲白領偵已經做了初步的勘查,幾個警員過來也沒有太多的工作,被放幹了血的男孩身體瘦弱,白領偵已經把他是雙眼合上,此時的他睡得很安詳。屍體並沒有腐臭的味道,一方面氣溫轉涼,另一方面他應該沒死多久,身體還沒有變得很僵硬。
這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誰願意去擺弄一堆又臭又爛的腐肉?這個孩子死得很漂亮,除了那雙瞪着的眼睛有點嚇人之外,其他的部分都很漂亮,而且很安靜,這孩子身上除了頸部動脈和大腿動脈的兩處刀傷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外傷,看來兇手殺人的手法也很溫柔。
白領偵很期待屍檢的結果,看夠了那些簡單粗暴的兇殺案,很難碰到這麼個溫柔唯美的案子,她也很想漸漸那個兇手,直覺告訴她兇手可能是個女人,因爲女人很愛美,所以會很注意儀表的整潔。
小袁那樣的拼命三郎很少,這個時間大家都下班了,值班的警員把屍體放進凍庫保存,等着第二天法醫人員來進一步屍檢。
這樁命案竟然白領偵的心情變得出奇地放鬆,因爲這個案子是她走路撞見的,跟連日來困擾她的那些案子不一樣,它們沒什麼聯繫,所以辦起來不需要考慮太多。能夠辦一個正常的案子真是太好了,白領偵此時才覺得自己先前真的是自找苦吃,其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何必那麼斤斤計較?
而她心裡也明白,這個想法的改變也只是暫時的,等到了明天,說不定她又變回了那個固執的白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