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場談判的爭議就很大。自從藍家洗白開始,手下就劃分成兩派,一派贊成洗白的,覺得藍家黑了這麼多年了,也該過光明正大日子,兄弟們厭倦了打打殺殺,這一派的成員多是老一輩,還有一些新近和藍家結爲利益交往的人;第二派是不贊成洗白的,他們認爲藍家有這麼深厚的根基,理所當然要加強利用,以H市爲基點加強藍家整個A省的勢力,再以A省爲中心覆蓋整個西南,這一派的成員主要是跟了藍家十年以上二十年以下的人領導的一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這兩個派別被簡單地成爲“主和派”和“主戰派”。藍青是主和派的代表,他兒子藍如也自然也站在父親這一邊。
而林傑,是屬於主戰派的。只是他父親是長老,也主和,所以他表面上不得不裝成主和派。其實林傑覺得根本就沒有理由去洗白,以他所見,所謂白道跟黑道沒有本質上的差別,黑道不見得都是壞,白道也不見得都是好,而且,兩條路上的人壞起來都是一樣無法無天。林傑最討厭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他喜歡一是一二是二,貪財就不要裝清官,好色就不要裝清高,混黑道就不要裝仁人君子。
這個談判什麼談頭呢?不過是藍家割捨一點利益給孫龍,然後讓他安分一點。現在是孫龍,以後呢?萬一再來了一個大頭的,藍家怎麼辦,難道要退位?林傑也跟藍如也提過“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這樣的話,藍如也只是笑一笑說,“孫龍怎麼能比秦”?
林傑就害怕,萬一有個能跟秦相提並論的幫會出現,又該怎麼辦?藍如也居然拍拍他的肩說:“若真有這樣的強敵,我們就算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他真的不瞭解藍如也是哪裡來的這份淡定,這人斷然不是一個有婦人之仁
的人。小小年紀,安能如此?
可能是真的太在乎戰和問題,真的太想要廝殺一番,所以林傑一碰到這個問題就無法冷靜。只要提到這個問題,他就把他平時對藍如也的印象都忘乾淨了,也根本記不清藍如也到底處理過什麼事情。腦子裡忍不住一片空白,手指間的力氣也不穩。
林傑坐在旁邊,手指捏着茶杯,卻遲遲提不起來。藍如也在座上慢慢悠悠喝掉一杯茶,然後跟孫龍說“真是好茶”。孫龍就用他撥動金戒指的那隻手把桌上一個紫砂茶壺提起來,又給藍如也倒滿一杯清澈黃亮的湯。
藍如也端起來又飲了一口,才緩緩說:“你看,本來是想跟龍老大你私下裡悠閒的聊聊天的,卻叫了這麼多人來,我反而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孫龍只是看着他的戒指道:“不來頭,咱們現在也可以悠閒地聊聊天。從我到H市開始,藍老大就一直叫少當家的來接待我,可見藍少爺是大權在握了。您說話,我豈有不聽之理?你說,我都聽着。”
“哪有大權在握,不過是父親年紀上來了,身子疲倦,因此很多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一下,有大家的幫襯,我辦起來也容易。這都是幫里長輩疼我。”
“豈止是幫里長輩疼你,幫外的長輩,不也很疼你麼?不然怎麼會你說什麼,我就聽什麼,你說是不是,小少爺?”
藍如也聽到“小少爺”這幾個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座上二人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這一來二去的對話確是把大家都驚得冷汗直流。孫龍先提藍青,再提藍如也,最後還叫他“小少爺”,這明顯是瞧不起的意思。孫龍似乎覺得藍家輕慢了。上次在賭場,是藍如也陪他,孫龍大概以爲是藍青忙,自己約得也倉促,所以藍老大實在沒有抽出空來。這次談判,說好聽的,是商量利益分割關係,說難聽的,一言不合就要開打,難道藍青老糊塗了,當真以爲藍如也這麼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能夠擔任幫派與幫派之間的戰和大事?
孫龍在鄰邦是白手起家,從一片血雨腥風中殺出來,對藍如也這個生來就能夠手攬大權的很是不服。但他畢竟年紀大,不肯在一個小孩子面前表露自己的不屑與善妒。可也正是因爲他一把年紀纔有今天這樣成就,藍如也不過二十三四,卻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他心中的不滿就更深重了。
更讓他不開心的是,這個小孩子偏偏一副老成的樣子,居然能這麼氣定神閒地在他面前坐着喝茶,說一句“本來想說悄悄話的,人太多說不出來了”,就當真什麼也不說。孫龍一邊翻動自己的戒指,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藍如也,他倒茶的時候,也故意把茶到得很滿。然後,他就看見藍如也三個指頭拿起杯子來喝,那滿滿的茶水一滴也沒有灑出來。
然後藍如也就說:“還是龍老大先開始吧,我這邊沒想好要說什麼呢。”
孫龍把藍如也和他帶來的人略略一掃,眼角餘光停留在林傑身上。林傑被他這麼一看感覺心中的怒氣更甚了。這麼個光頭老漢,居然不知天高地厚,敢從老虎嘴裡搶肉吃!
孫龍很忌憚這個林傑,因爲他知道林傑是個警察。他不知道林傑到底是怎麼當上公門中人。孫龍手上背了太多命案,林傑又是搞刑偵的。雖然由於管轄的原因,很多案子不歸林傑管,不過都是一個系統的人,消息非常靈通。黑道強大與否的關鍵,就在於跟白道的勾結是否緊密。在這一點上,孫龍很明顯是輸了,因爲他知道,他右手邊那一排人,真要拼起來,恐怕都拼不過林傑這一個。
剛剛還對藍如也心懷不滿頗有微辭,喝兩杯茶、轉幾下眼珠子,卻又冷靜下來,發現自己的確是比人家弱小。
所以他又堆着笑,說:“藍少爺,你龍大哥只是來做生意的,幹完這一票我一定走!藍家的地盤又有誰敢撒野呢?”
藍如也手肘按在桌子上說:“我倒是無所謂,藍家上上下下那麼多攤子,外幫的事我真的管不到。龍老大要發財,借我們的地盤玩兩天,我們也能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只是,這個樣子殺人放火,未免不妥吧。”
然後就聽見孫龍“哈哈哈”地笑,他大概覺得一個混黑道的跟他說“不要去殺人放火”,非常滑稽。據孫龍所知,藍如也身上第一件大功,就是幫着他父親料理了H市前任的警察局局長,維持了整個系統的平衡。那時難道他不是先殺了人,再放了火麼?
藍如也的表情突然變得有幾分嚴肅了,他等孫龍笑完,然後說:“龍老大是不知道啊!”
藍如也的目光透出幾分擔憂,“我並不是說殺人放火有不妥,只是龍老大一定要搞清楚,自己是在爲誰賣命啊!”他手壓着桌子,身體往前傾,“幹咱們這一行的,往小裡說,是日子不好過,混口飯吃;往大了說,是男兒的抱負,想要榮華富貴。我知道,靠山是很重要的,我只是怕你站錯邊……那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聽到藍如也這樣說,孫龍也露出一種吃驚的臉色,不過這點表情稍縱即逝,他收起笑臉來說:“孫某人站在哪邊,不需要藍少爺來提醒。”
藍如也聞言低沉了臉,“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沒有動作,是因爲我們以爲龍老大你,是個英明之人,你會那麼做可能只是一時沒想明白。上次見面,我也已經給足了提醒。現在看來,龍老大好像還是不打算改變心意呀!”
“那是當然!所謂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咱們最忌諱的,不就是背叛嗎?藍少爺也不必提醒了,我們各爲其主,您回去伺候您的沈老太爺,我回去伺候我的雲爺。至於兩方誰成誰敗,那得看你我的造化!”
藍如也聽了此言,把一隻腳拿到椅子上來踩着,手臂按在隆起的膝蓋上,目光凝滯,一言不發。
末了,他欣然一笑:“對,各爲其主。”
然後藍如也便起身跟孫龍告辭,他身後的人也一排站起來,跟着藍如也往外走,走了幾步,藍如也回頭來說:“對了,那幾個警官,不相干的,放了吧。”
孫龍笑道:“這個自然,我只是怕有人來打擾,既然我們都談完了,他們自然要放的。”
藍如也回過頭去對林傑說:“你過去把,去看看白姐姐,估計她會生氣。”
林傑纔想起白領偵跟他說,要去外環區找包工頭的。難道他們剛好這個時候來,被孫龍的人給抓起來了?這還得了!抓誰不好,偏偏是白領偵!要是個無關緊要的警察來,扣了也就扣了,道個歉安慰兩句,但凡是明理的,沒人會不給臺階下。
剛纔藍如也和孫龍說話,林傑聽得不是很懂。前面那些無關緊要的話倒是明白,到後面的那些東西他就迷糊了,尤其是最後面那幾句,什麼“各爲其主”,什麼“沈爺”“雲爺”,林傑更是完全不懂。
哪個主?藍家自己不是主麼?還有更大的主不成?“沈老太爺”是指沈家?藍家怎麼會認沈家爲“主”呢?還有那個什麼“雲爺”,那又是誰?
林傑只是隱約感覺到這事情不尋常。但他又很苦惱,因爲他自己都沒有聽懂整個談判的內容,白領偵要是問他,他既不能說,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