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死去的兩個民工倒是本地人,上午死者的親人們來過了。其中一家來的妻子,跟白領偵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那位妻子不是溫柔飽滿的,而是一個瘦弱高挑的女人。她剪着短頭髮,臉很尖,額頭也寬,顴骨高聳。她帶着一個男孩子來的,母子兩個穿得很整齊,小男孩脖子上繫着紅領巾,兩個眼睛很圓,大而且亮,應該是像父親。
另一家來的是父母,白髮蒼蒼的兩位老人。母親的眼角還有淚珠,但她盡力剋制,大約不想自己的傷心惹得大家都不開心,臉上的皺紋掩蓋了她的表情,那位母親不時用手去拂掉眼角的淚珠,從頭到尾都沒有聲音,也沒有抽泣的動作,那淚水只是默默的流。老兩口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只覺得一陣晴天霹靂。兒子很孝順,賺的錢都用來養家,老婆也還沒娶進來。有段時間老父親知道兒子跟一個妓女交情很好,老人覺得不妥,畢竟婊子無情,他想辦法讓兒子跟那個女人斷絕關係,於是孝順的兒子選擇了順從父親。
現在想起來,還不如遂了兒子的心願。他虛歲三十九,還沒結婚,突然便撒手人寰。
白領偵已經查明,死去的兩個工人生前都在同一個工地打工,前不久死去的那一個,也跟他們在同一個工地上。一開始警方懷疑前一名工人的死是因爲工地上的打架鬥毆,瞭解情況之後發覺,這個人在屍體發現之前已經失蹤了兩天。包工頭害怕負責,極力開脫,說自己以爲他回家去了,因爲前不久才聽他說過家裡人生病了沒人照顧。
白領偵再去問的時候,那包工頭已經嚇得不行,自己工地上的人一個接一個遇害,他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自己頭上,於是跟白領偵說他希望警方能夠派人保護這個工地。而且工地上也是人心惶惶,大家都很害怕,畢竟突然除了這樣的事情。施工地周圍有些居民,得知這件事,非常恐慌,夜夜大門緊閉,小孩子也不敢隨便帶出來。
那包工頭的受驚嚇程度讓白領偵匪夷所思。這個四十多歲的大漢子,平日裡手下管着一百多號人,肯定遇到過很多打打殺殺的事,怎麼這次會嚇成這樣?
“以前那都是工人們打架,大家都見過的,自己也參與過,就算怕也只不過怕麻煩。這次是——”那包工頭突然四下望望,確定了沒人,便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繼續說,“這次可是連環殺人案啊!”
白領偵嚇了一跳,沒想到坊間已經有了這樣的傳聞。做警察最重要的是維和,不僅要管違法亂紀的事,也要管擾亂民心的事,不管這個案子是不是連環殺人,有這樣的傳聞總歸是不好的。
“誰說是連環殺人?”
“不是啊,警察同志,你想想,”那包工頭手舞足蹈地說,“你想想,死去的強子和四兒,那可以我工地上夠強壯的兩個人了,加上之前那個胖子。要把這些人活活打死的,那可不簡單!也不知我們是開罪誰了,惹來這些爺爺報復。”
包工頭一席話說得白領偵一頭霧水。什麼叫“活活打死”?又怎麼是“報復”?
“等等,把話說清楚,”白領偵趕緊制止包工頭的口若懸河,“你把話說清楚,誰告訴你他們是被活活打死的?”
“我去看了屍體啊,警局不是叫我去認過嗎?警察同志,我出來包工程這麼多年,也是見過的,人要是活着被人打了,那傷口是鮮紅鮮紅的,撕了口子也大。死了就不會了,傷痕是烏跡烏跡的,口子也小——胖子死得太慘啦,我沒忍心看,強子和四兒,那一身的傷痕都鮮紅的,可不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嘛!”
“你說報復,誰會報復你們?”白領偵又問。
“我也不清楚。只是工地的工人都有力氣,起了衝突愛跟人動手。你說一不小心打了不該打的人,那不是惹禍上身嗎?只是強子和四兒還有胖子,都是老大不小了,脾氣也不衝啊,怎麼就這麼不小心呢……”包工頭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白領偵在筆記本上記錄對話,她很鄭重地寫下了“活活打死”和“報復”幾個字,用手在“報復”兩個字下面來回重複畫了好深的線條。
“報復啊……”白領偵喃喃道。
回到警局了還是有很多事。林傑說錄像查出了眉目,她要趕緊去看一看。白領偵坐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她手裡捧着一杯泡麪,眼珠子盯着屏幕轉也不轉。手指不停地按鍵截圖,把圖像在界面上簡單地放大縮小必要的時候,她通過電腦把圖片傳給技術部的人,讓他分析過後再傳回來。
林傑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這個案子查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實質性的進展。白領偵去調查那幾個有關的高幹,把林傑着實嚇了一大跳。有時候他希望白領偵能夠聽話一點,最好能在她的脖子上拴上一條繩子,遇到不該去的地方,能夠把她給勒住,不至於犯險。可白領偵是個人,這就很麻煩了,因爲人總是想得很多,難以琢磨。
尤其是查過那麼多變態殺人案之後,林傑越發感覺到人的恐怖。雖然他們能夠從一系列行爲中找出規律,協助破案,但是永遠也猜不到那些兇手在犯罪之時到底想的什麼。
即使是個普通人,也叫人難以猜透。所以察言觀色四字纔會如此吃香,往往被視爲爲官作宰的一項不可或缺的能力,而這種能力也着實危險,且看那荀彧的下場便能知其一二。
白領偵把錄到車的那段影像看了又看,截下好幾張圖來,又拿着林傑畫了好多叉叉圈圈的路線圖盯住半晌。她做這些事,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除了值夜班的同事,大家都回家了。白領偵還關在辦公室裡,三更半夜的時候,周溯游打電話找她,她說:“我想到一個什麼,就是想不出來,我覺得這應該是劉宏出走的關鍵。等下天亮我去看守所一趟,你不用等我了。”
說出“不用等我”這幾個字的時候,白領偵心裡躍過一絲微微的快感。她自己終於讓周溯游等了一回了,在一起那麼久,都是周溯游比她忙。此刻她內心深處那個大女人的人格得到了滿足。
而周溯游的回答又讓她彷徨了,他說:“反正都等了這麼多年了,不差這一晚上。”
等了這麼多年?白領偵想,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其實周溯游的意思也很簡單,他和白領偵是青梅竹馬,同樣青梅竹馬的還有那個宮子居。周溯游很早就喜歡她了,只是他自己一直都不清楚,直到他看見白領偵感情不順,受了這許多的苦,那種發自內心的憐愛之情才強大到讓他難以抑制。
可惜當局者迷,白領偵卻是怎麼想也沒想出這個簡單的答案來。她一心想着案子,自認爲發現了很重要的東西,想更進一步的研究,第二天好馬上告訴林傑知道。後者也已經技癢很久了。
於是這天,天色剛剛破曉,白領偵就駕車從市局出發了,她到達九華區看守所的時候,還只有值晚班的工作人員留在那裡,那人看到她來,昏昏欲睡的狀態才猛然解開。
白領偵跟他打了招呼,然後問:“有梯子嗎?我想爬這個牆試試。”
她說着用手指了指左邊那堵牆,值班的人很不理解,摸摸腦袋,只去倉庫裡搬出一架維修屋頂線路的梯子來。白領偵告訴他要放在哪裡,他就把梯子搬過去,放在那牆的下面。
“這個牆上面有釘子的呀!”那人擔心地說,“小心被劃傷了!”他大概很不理解爲什麼這個人要去爬牆。案子看起來很大,可並沒有影響到很多人的生活。忙得焦頭爛額的也不過是負責案子的白警官和林警官而已。
白領偵身體很小,很靈活,踩着梯子三下兩下就竄上牆去。她把手放在牆側,並沒有急着到頂上去。那上面都是鐵釘子,還會通電。
從車子的那段錄像來看,劉宏上車的時間是下午六點五十分。也就是說,他應該是在不久之前逃出來的,那麼要查的就是下午六點左右的錄像,這樣查下來可用的路徑就只剩下三條,一條通往院子中央的,一條通往左邊牆壁的,還有一條通往右邊監控室的。
監控室裡也有攝像頭,那裡的錄像沒有任何問題。錄好的東西都在終端機裡,要改動需要有精通電腦的人。
白領偵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左邊這面牆。她盯着牆頂上這些鐵釘子良久,希望想出有什麼辦法能夠穿過這地方。
踩上去?鐵釘子很長,會把鞋底戳穿。牆是很厚實,頂上卻是一個梯形,落腳點很窄,要直立走過去基本不可能,得手腳並用地爬過去。這樣的話,腿部和雙手定然會失去保護。
白領偵不能理解。看守所待劉宏很好,因爲他是市長公子。劉宏呆在看守所裡的日子並不會很長,因爲法院很快就要繼續開庭,最有可能的結果是死緩,那麼他就會被送進監獄——只是爲了想從看守所出去,就冒着偏體鱗傷的危險來爬這堵牆,實在有點不划算。白領偵要是劉宏,就老老實實在看守所呆幾天,又不會死人。
她想看看那些釘子,看上面有沒有什麼破綻,有沒有被踩彎,或者是有沒有掛着什麼東西。鐵釘都完好無損,不過上面掛了一些白色的線頭。白領偵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塑料袋,裝了一點線頭,又四處看看,沒有什麼發現。
她從梯子上下來,想再到監控室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