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部的報告似乎過得非常順利,沒多久,財政下撥的資金就到了。場子上的規矩大家都知道,省上要拿百分之四十,各個市颳走百分之二十,縣級市和縣上颳去百分之十五,剩下的到了鄉上,還得被颳走一部分,所以資金到了每個衛生院、所手上的時候,早已所剩無幾。
然而聊勝於無,雖然知道上面是打着爲民謀利的招牌中飽私囊,但下面的人都知道,要是上面不動手去要,中層的人不集中起來一起往上打報告,他們下面也許連這蒼蠅腿一點兒的利益都沒有了。雖然錢不多,但是在那種貧困的山區,一支青黴素就能就一個人的命。
所以說底下人的命就是賤。
而這段時間民間流傳着一個消息,說是有一家公子哥兒,要給貧困山區捐贈大量的醫藥物資,這讓飽受時疾困擾的一些窮人家非常歡喜,他們當然也憂慮,不知道這是不是哪家公子爲了掙得民心樹立形象做出來的幌子。可還是那句話,聊勝於無,他們還是翹首盼着等着一支藥來救命。好一點兒的藥實在太貴,他們根本砸鍋賣鐵也買不起。
白領偵那半年,見過不少這樣的家庭。她每次去的時候,看到的都不是拯救的曙光,大多數人並不會高興或是感激,他們只會坐在可能根本都沒有門板遮掩的門檻兒上,抽一點葉子菸,嘆一口氣。來了一支藥,今天的日子熬過去了,明天的藥在哪裡?生病的人還活着,活着就要吃飯,明天的飯又在哪裡?
許多病人最後都是死於營養不良。白領偵常常把自己的乾糧也給他們,自己餓着肚子走上一天一夜,在山間吃點野果子充飢。那些人,他們也能在山裡找到食物,但是終究比不上白麪大米。有時候白領偵聞到都想吐的泡麪和壓縮餅乾,在他們的眼裡也是極難得的食物。
熬了這麼久,她頂着一臉的傷疤,總算是聽到了一些好的消息。
“這幾日公關就會安排我的行程,陸續會有物資運到那些地方去,我也會親自去送貨……你可以跟着我。”雲安連這樣說。
自從準備好了那批運往貧困山區的物資,他就一直在跟當地政府洽談捐贈事宜。有時候會遇到麻煩而停滯。比方說,有的政府會說,物資先由政府接管,然後再按照戶口登記情況來派發到各鄉各村,但是雲安連堅持要自己親自帶隊送過去。他是部隊出身,現在還掛着軍籍,他要是運貨,一定是用軍用卡車,其實政府沒法兒插手管。但是許多政府還是很爲難,不大願意接受。雲安連會特別在意這些地方。
停止收集資料之後,白領偵把重點放在了雲安連跟她舊事重提的那幾個案子。她想辦法聯繫到了林傑,先探了他的口風,林傑告訴她,說他知道她還活着。白領偵就問他最近市局的情況。
“還好,就是那些事兒。只不過最近雲家那個少爺要搞捐贈的事情鬧得挺大,聽說反響不錯。”
林傑這麼說,好像他知道白領偵和雲安連之間有來往一樣。白領偵想,大概是藍如也收到了消息,告訴了林傑。
白領偵還發現,林傑跟她說話的語氣明顯軟了。大約一開始的時候,林傑是覺得,白領偵只是因爲一時的倔強和不服氣,纔會去苦苦的追查這些事情。而現在,他大概知道白領偵已經連命都豁出去了,鬼門關他們不是沒走過,可這回白領偵是真的到閻王爺面前去報了到了,她還能活下來,是她陽壽未盡,塵緣未了,閻王爺放她回來了卻這一段因緣了。他心裡挺佩服白領偵經歷了這些之後,還能不放棄當初的那些案子。所以當白領偵問林傑,可不可以幫她再去查查當時在吳家打工的那些農民工的時候,林傑沒怎麼猶豫,就一口答應下來了。
畢竟已經隔了大半年,當初的許多東西若不是白領偵還細細的保存着,林傑自己也找不到了。白領偵的辦公室還留着,林傑去註銷她戶口的這回事兒他誰也沒說。鄭長風和市局的人彷彿都很懷念白領偵,林傑常常看到有人在白領偵的辦公室門口流連,有時候小陳還會進去幫忙打掃,她一直想着白領偵有一天還能回來繼續用這個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一直是沒鎖的,他們一方面害怕白領偵回來的時候丟了鑰匙進不去,另一方面,這樣把門虛掩着,會讓人覺得白領偵還在這辦公室裡,他們敲敲門,還能聽見白領偵用有些纖細的聲音說上一句“嗯”,一推開門,還能看到她蜷成一團坐在那裡。
林傑擰開門,到白領偵的辦公室裡去翻找她以前負責那些案子的資料。他翻到了白領偵照着古竹枝給的資料記下來的那些農民工的信息,有些是相片號碼,白領偵已經在圖庫裡把照片給調出來了;有些是身份證號碼,有些就只是一個名字或者住址。
林傑要找一個人還是很容易的。他很快順着那些資料找到了該找的人——上面有好幾個人已經死了,剩下的那幾個人,出乎林傑的意料,他們都多得很遠,好多躲到廣東去了。林傑還是動用那邊的關係,讓當地的老大把人找出來,他親自過去了一趟。
抓住了一打,這些人就都招了。把他們當初怎麼在外面混,又怎麼被吳泰看重請到工地上去,說是當工人,但大部分時間是當打手,有時候還幫着他送一些貨物,聽說是很重要的貨物……以及後來他們中間死了幾個兄弟,不知道是被誰打死的,有人說是他們自己打架打死了,有人說是被人打死的,說法不能統一,後來老闆來了,說這些人的存在本來就非法,讓警察知道了他們吃不了兜着走,讓他們把人偷偷拖出去扔了……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招了。
因爲當初殺死市長公子的那幾個農民工和那個屠夫都已經死無對證,所以市長公子的案子也只能根據這些還活着的民工的隻言片語,錄成口供,寫了一個破案報告上去,市局也就認了。
至於那些被沉到水裡淹死的農民工,林傑問出來的結果是,他們有一天覺得自己乾的虧心事太多了,又想起幾個慘死的工友,頭腦發熱,忍不住想去警局報案,結果這幾個人害怕老闆生氣拿他們開涮,就一邊裝着要跟他們去報案,一邊偷偷把那些人都打暈捆起來,他們問老闆怎麼處置,老闆說先扔在那裡,他們就去睡了。結果沒過幾天就知道那些人都被扔到旦江裡去了,這幾個工人太害怕,就趕緊跑路去了廣東。
有了打着手印的證言,這個案子也就這樣結了。林傑把這些情況通知了白領偵,後者好像並不是很滿意,但也不是很失望,在電話那邊思考問題似的“嗯……”了好長時間,才蹦出來一句:“那包工頭兒呢?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情況嗎?”
林傑又去問包工頭的情況。但是這些民工剛抓來的時候,沒打幾下就都招了,現在問到包工頭的情況,他們不知道怎麼了,被打得奄奄一息,還是不肯說。有個小夥子熬不住了,嘴裡嚷着“說了我們也別想活了”一邊求饒,求林傑給他一個痛快。
林傑知道這是要成了,他叫人拿了刷碗的鋼絲,沾了辣椒油就往那小夥子身上使勁兒擦,那小夥子嚇蒙了,疼暈過去幾次,再醒來的時候已經連話都不會說了,林傑提着他的頭髮問他,是要說了然後痛快的去死,還是不說然後繼續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那小夥子就崩潰了,褲襠裡屎尿一堆。嘴裡亂七八糟地說着什麼“他們要殺人,他們拉人去做實驗……”
人已經弄瘋了,還是沒問出什麼東西來。林傑懶得再問下去,擺擺手讓那個廣東的頭頭把人放了。
他把這幾句話告訴白領偵,後者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叫他可以不用再問了。林傑的手腕白領偵是知道的,她想大概那幾個抓來的民工早都已經後悔自己捲入了這麼件要命的事情,並且在餘生只要一聽到林傑這兩個字就能嚇的尿褲子。很不幸的是,這個名字很普遍,那些民工大概有罪受了。不過想起來,他們本來也都是些混混,喪盡天良的事情不知道幹了多少,有今天也是報應。
畢竟事情過去那麼久了,市局又一直遮着這些案子,那些人大約都以爲自己安全了,開始頻繁露面。結果還是被林傑這個遲來的活閻羅給抓住了。誰能想得到自己會有今天呢?人生是多麼無常。
事情剛開始的時候,把白領偵搞的那樣團團轉,現在卻很快就得到解決,白領偵心裡有些恍惚。她按着胸口深呼吸,心想,這幾個案子,就這麼結束了麼?
可是她還是不知道包工頭爲什麼會死,誰殺了他。雖然有了瘋掉那小夥子的那幾句話,白領偵已經猜出了大概。包工頭肯定是跟自己撒謊了。他一開始的確是想借助警方的勢力來保護他,他也知道自己會有殺身之禍,可是他沒能把該說的都說明白,警方保護的力度完全不夠,他還是輕易的就被滅口,就像老花要殺白領偵那樣。
死過一次的白領偵再回頭想這些案子的時候,心情似乎比當日平靜多了。當初她每每回想起包工頭一家慘死的情況,都會覺得心中灌了鉛一樣沉重,而現在想起來,死不過也就是那麼幾分鐘的事情,她中彈的時候甚至沒有感覺到非常痛苦,只是流了很多血,很冷,有點害怕,更多的是放空和虛無。
她不再去想那個只有兩歲的小孩子。這世間如此污濁不堪,那孩子長大之後未必見得就能活得很好,她能死在父母中間,或許還算一種幸運。白領偵希望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平安快樂地長大,不受驚,不受苦,不會流離失所。
她還在等待着一個時刻,所以的計劃都實施,幕後的黑手被揪出來,這些折磨衆生的事物能夠有個停止。那個時刻馬上就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