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寧青冰唱出此曲的時候,她是背對着蘇文的,但蘇文知道,她是唱給自己聽的。
寧青冰的歌聲中沒有女兒家的羞怯,也不如這首小調原本的豪放氣勢,但其中的深情,卻讓人聽懂了什麼叫至死不渝,什麼叫無怨無悔。
柳施施可以一笑傾城,一舞驚世,而她的徒弟,卻可以一曲動人。
寧青冰的第三道文位,是曲位。
不知何時,站立於石臺下的白燕公子已是淚流滿襟,她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與丈夫臨別,看着那肅戎金甲,氣勢豪邁,卻盼不到歸期。
“待到桃花盛開之時,我會回來娶你。”
白燕不是她的名字,但正如她對蘇文說的那樣,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死在了疆場上,再不得歸,那麼她會隨着他一起埋在那片土地上,在她的墳前,會刻下他的名字。
所以她隱去了自己的本名,化身爲白燕公子,千里迢迢而來,參加十國聯考,只願有朝一日能夠踏上他曾踏過的征程。
但此時聽得寧青冰的這首《上邪》,白燕突然有些後悔,有些害怕,她怕,自己已經遲了。
她後悔,自己爲什麼不曾早一些誦出這番誓詞。
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如果他已經聽不到了,自己再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所以此時的白燕很羨慕寧青冰,雖然她不知道她的這首曲子是唱給何人聽的,但起碼她還有機會讓對方聽到。這或許已經是聖天最大的恩賜了。
……
距離聖城千里之外的衛城汜水關內,一個身穿棉袍的老人。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他將目光從身前那個練刀少年的身上移開。慢慢擡起頭,遙望聖天。
他忽然想起了那片崖坪,那片大海,那一葉扁舟,以及,舟上的那個人。
他記得,那一日飛花漫天,碧草連天,那一襲紅衣比夕陽更加美麗。
她的本名叫什麼他已經忘了。或者說,不願想起,在他的心中,她永遠是那個初見的模樣,眼睛便如天邊的星河一般動人。
“你可以叫我九兒。”
他與九兒去過很多地方,在旬陽城中吃過最美味的絲豆腐,在白山草原上見過最威風的雄鷹。
他們曾在馬背上放聲高歌,也曾對着落日海誓山盟。
因爲九兒喜歡紅色,所以他一直幻想着。等自己迎娶她的那一天,一定要給她做一件世上最美的嫁衣,就如天邊的晚霞那般紅豔。
最終,九兒如願穿上的嫁衣。但迎娶她的人,卻不是他。
因爲他的父親因爲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判叛國。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只留下一個他,被萬民唾棄。
那一日。九兒大婚,他在懷中藏了一把匕首,想去搶親,卻被一衆護衛當場緝拿,被捆住了手腳,如同一條死狗一般,丟出了城外。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她。
從此,他離開了生他養他的故鄉,獨自一人,踏上了沒有希望的未來。
數十年過去了,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的本名叫做什麼,也沒有人會記得他曾出身自人類疆土上最強大的天瀾帝國。
人們只知道,他是衛國的第一半聖。
這纔是真正的叛國。
爲了這麼一個名號,他挑戰了衛國所有的半聖,甚至曾與唐國、濟國、慶國半聖數度交手,從未落敗。
但他卻終身不曾踏入天瀾帝國的疆土,不曾去見她。
因爲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還不夠強大,他知道,自己仍舊敵不過那個自己最想手刃的仇人。
所以他一直隱忍着,等待着,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頭孤狼,卻從未放棄心中的執念。
爲此,他甘願冒天下之大不爲韙,挑戰聖者威嚴,獨闖神木山,只是想要變得更加強大。
可惜的是,他失敗了。
而且更令他恐懼的是,不知道爲何,自己心中九兒的模樣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道影子,揮之不去,棄之不得。
有史以來,他第二次感到無比的害怕。
他害怕,自己最終會忘了她是誰,忘了自己爲之奮鬥一生的理由是什麼。
好在,內戰終於即將爆發了,三國聯軍兵臨城下,他似乎終於可以讓一個人看到,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被扔出城門的死狗。
現在的他,叫做徐煥之,是衛國最強大的支柱。
似乎是察覺到了老師的異樣,柴南放下了手中的砍柴刀,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人。
他忽然看到,老師的眼中,突然流下了一行濁淚,顯得是那麼的觸目驚心,是那麼的令人心腸俱斷。
或許誰都不曾想到,寧青冰的一首《上邪》,竟然能夠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阻礙,將其中的深情,傳遞給了這片天地,更傳遞給了這片天地上的無數人。
讓很多人重新堅定了信念,也讓更多的人懂得了什麼叫做珍惜。
同一時間,一個滿目柔情的少年學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天地間突然傳來的情意綿綿,他輕輕翻過手,將手中的一簇鳶尾花拋散在空中,便就如同萬千少女的身影,在他的眼前飛舞不止。
自黃鶴樓一役已經過去數月了,他因爲一個女子,改變了自己原本應該堅定的立場,隨着人類百年前的敵人,到了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與世隔絕。
“老師說得果然沒錯,一旦動了真情,就真的是萬劫不復啊。”
雖然在這數月期間,沈木再也沒有見過一個人類,但他卻非常清楚地知道人類世界中發生了什麼。
他知道因爲自己的原因。滄瀾皇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對慶國宣戰,對百花書院宣戰。冥冥之中,似乎他纔是這場人族內亂的導火索。
因爲他。整個慶國將會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之中,所有百花書院的師生都會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人。
尤其是他的老師,汪灝,恐怕已經背上了大麻煩。
“又讓您費心了,看來我這個徒弟,還真是不太稱職呢。”沈木自嘲一笑,隨即嘆道:“不過,自您收我爲徒的那一刻,恐怕您就應該知道的吧……”
外界盛傳。沈木的成名,是因爲他用一根藤條活活將一個叫做羅翰的山賊逼得自盡於秋子林中。
這其中,大部分的傳言都是真的,但有一點不對。
羅翰並不是一個山賊,他與沈木的仇怨,也並不是因爲他殺害了對方的父母。
事實上,羅翰根本沒有做山賊的膽子,也沒有做山賊的實力,只是一個成天混日等死的小混混罷了。他之所以爲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只是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
因爲他經常酗酒。
酒醉之後,人經常會做出一些自己從未敢想的瘋狂舉動,也會因爲酒撞色膽。從而惹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一日,羅翰如往日一般醉酒而歸,卻在半路上似乎看到了一個青.樓女子在向自己招手。他顛了顛手中鼓囊囊的錢袋,裡面的銀子是他先前在酒桌上贏來的。於是羅翰頓時變得有底氣了起來。
他酒氣沖天的走了過去,耳邊已經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大概是嫌棄自己是一個醉鬼吧,羅翰心中這麼想着。
但他有錢。
所以他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胳膊,心中已經盛欲難抑。
可惜的是,少女不知道爲何,竟然掙扎地非常厲害,而且在拼命喊叫,羅翰心中不快,乾脆將其堵住了嘴,綁住了手腳,然後帶到了城外的野林中。
讓羅翰更加惱怒的是,少女竟然全然不如樓中女子那般溫順,可能是剛剛入這行不久,還不懂得怎麼去愉悅客人吧,羅翰心中這麼想着。
所以爲了讓對方老實一些,羅翰隨手摘下了一根腳邊的野藤,瘋狂地抽打着少女,終於,慢慢讓她安靜了下來。
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或許是因爲自己也打累了,最終羅翰什麼也沒做,醉醺醺地倒頭睡去,等到第二天早上,羅翰才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了!
幸好,那時還沒有人發現,所以羅翰倉惶地逃掉了,就在他以爲一切都已經風平浪靜的時候,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於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
少年的手中,握着那日他手中的那根藤條。
後面的事情,沈木已經不想再去回憶了,因爲那並不值得回憶,在羅翰自縊於秋子林之後,沈木遇到了一個自稱花聖的老頭子,說想要收他爲徒,於是沈木答應了。
當時的沈木還不曾意識到,那一刻對他是多麼的重要。
但現在,卻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爲經過了這麼多年,經過了那麼多的女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遺忘掉過往痛苦的人。
他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十四歲的那年,他能感受到自己冰冷的心重新變得火熱了起來,他終於再一次感覺到了活着的滋味。
他眼前的世界恢復了曾經的顏色,他手中的花瓣開始變得更加美麗動人。
這一日,聞天地間情曲有所悟,沈木的文心長成了一朵潔白的雪蓮花,花道大成,天邊,有一縷藍色才光,翩然而至。
ps:一章連填三坑,作者君覺得已經心力憔悴了,咱們還是明天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