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在一片廣袤無垠的黑暗當中,水滴輕輕敲擊着灰石地磚,如晶瑩玉簾自空中一線垂下,聲不絕耳,賞心悅目。
水滴砸在石頭上,聲音清脆,落在木頭上,低沉迴轉,墜入池塘中,激起淡雅叮嚀,當這些聲音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便彷彿變成了一場盛大的樂典,讓人流連忘返。
可惜的是,此時能夠感受到這來自大自然的鬼斧之音的,卻只有兩個人。
其中那位老人,纔剛剛睜開雙眼。
徐煥之撐着身子慢慢坐了起來,他身上的棉袍已經被不斷落下的水滴浸溼,顯得有些冰涼,他的腳踝之上拴着一條看起來極爲細長的鐵鏈,卻讓他覺得有如萬鈞之重。
但徐煥之並沒有將心思放在腳下的枷鎖之上,而是側耳細細聆聽着水滴的滴答之聲,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至少不會太無趣,看來你們也不想我變成一個瘋子。”
徐煥之此時無法激發文海之內的才氣,更不知道此時自己所在之地到底是什麼地方,但他仍舊能夠察覺到,在自己的身前,還有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是,也只能是鴻鳴書院的人,所以徐煥之的這番話,便是說給他聽的。
“看起來,你很滿意?”
很快,徐煥之便得到了對方的迴應。
於是徐煥之輕輕笑了笑,注視着前方的黑暗。開口道:“算是比較滿意了,雖然我一直都很確定,院長大人肯定捨不得殺我。可是能找到這麼一片幽靜而有趣的地方將我關押,你們也算是有心了。”
對於徐煥之的豁達,對方顯得有些意外,良久之後,才緩緩說道:“再怎麼有趣的事情,見得多了,終究還是無趣的。”
徐煥之於此不置可否。轉而笑道:“說起來,我倒是沒有想到,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竟然會是你。”
其實徐煥之此時的這個“看”字用得並不準確。因爲他的眼前只有大片的黑暗,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他能夠知道來人是誰,完全是根據對方的聲音。
這個聲音徐煥之只聽過一次。卻刻骨銘心。
如果不是對方在最後時刻誦出的那首《減字木蘭花》。或許今日的結局將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便在說話的同一時間,徐煥之突然站了起來,然後朝前方走去。
鐵鏈與地面相撞,立刻蕩起陣陣金石之音,在空曠的巖洞之中更顯得震耳欲聾,然而,徐煥之腳下的鏈條尚未伸拉到極限,他的腳步卻突然停下了。
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面色從容的少年。
其時他與對方的距離。只有三尺之隔。
徐煥之自出關以來,便聽說過很多關於此人的傳說。有人將他視爲是另一個自己,也有人將其作爲衛國未來的希望,但是其中最繞不開的那個話題,卻鮮有人提及。
那便是對方與徐家的仇怨。
蘇文一路從臨川城到徽州府,從迷失沼澤到鴻鳴書院,幾乎所行的每個地方,都能看到徐家的影子。
從一開始的徐易、徐凌兩父子,再到徐妄、徐軻這對錶兄弟,最後,他越過了當朝駙馬爺的那道門檻,直接見到了徐家家主,徐煥之。
此時的蘇文與徐煥之一樣,正面帶微笑地仔細打量着對方,心生感慨。
曾幾何時,他還在因爲得罪了徐家而惶惶不能終日,甚至連夜收拾行裝,從自己的家鄉逃離,而今時今日,徐家家主,卻在他的眼前成了階下囚。
命運,便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這是兩人自初見以來的第二次對視,這一次在場間再無他人干涉,但只可惜,卻多了一道看似普通的木欄。
徐煥之當然知道,此時蘇文敢出現在自己面前,絕不是因爲自己被一根鐵鏈拴住了腳踝,而是因爲兩人之間的這道木柵欄。
對徐煥之來說,這道木欄,比起水滴聲更顯得有趣了很多。
因爲這是一道藩籬。
或者說,這並不是魔族真正的藩籬,而是人類在攻陷魔都,擊敗魔族之後,從敵人的藩籬大陣中,所模擬仿造出來的一種簡化版的藩籬。
這種藩籬之陣唯有聖階方可施展,雖然比起真正的藩籬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只是用來困住徐煥之一人,卻也綽綽有餘。
兩人隔着藩籬相視而笑,就像是真正牢房中的探監一般。
“我的兩位老師對你沒什麼好說的,而院長大人想要對你說的話雖然有很多,但他現在正忙於收拾殘局,無心顧暇,所以除了我之外,還會有誰來這裡?”
徐煥之輕輕點頭:“有理。”
頓了頓,他又彷彿想到了什麼,突然問道:“秋葉姑娘呢?”
蘇文爲之一愣,搖頭道:“她已經離開了。”
徐煥之聞言,眼中既沒有失望也沒有憤怒,只是平靜地笑了笑,說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到底想要從我這裡知道些什麼?”
蘇文聳了聳肩,回答道:“我只是對你比較好奇而已。”
徐煥之輕挑眉梢,說道:“看起來,你對我的好奇並不是今天才有的。”
“對於一個可以輕鬆威脅到我生命的人,我向來都會比較好奇,所謂知己知彼方能勝。”蘇文滿臉的理所當然。
“哦?”徐煥之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輕蔑,笑道:“莫非,你也認爲我會爲了徐家那羣不爭氣的孩子取你性命?”
“難道不是嗎?”
徐煥之搖了搖頭,誠懇地說道:“你把自己想得太過重要了。”
“自我出關以來,便時常聽得有人做出這樣的揣測,便連我第一次入院門闖山的時候,你的兩位老師也曾以爲我是來找你麻煩的,但你們真的認爲,我會在乎這些小事嗎?”
蘇文怔住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徐易之死,徐凌被廢,這樣的事情在徐煥之的眼中,竟然只是小事?
那還有什麼事竟能比血親的生死還要來得重要的?
答案當然還是那句話,修行,高於生死。
徐煥之於近二十年前閉關不出,便連徐凌被貶臨川城也未動聖心,便是因爲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沒有必要分去半縷心神。
此次他出關而入神木山,所爲的也不是蘇文,而是因爲他感應到了一絲源自於魔君屠生的幽息。
瞬息之間,蘇文便想通了此間關節,於是他終於知道,原來他一直以來心中這個最大的假想敵,完全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但他並沒有接受徐煥之的嘲諷之意,而是認真地回答道:“如果我不重要的話,今日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徐煥之並沒有因爲蘇文話語中的不敬之意感到羞惱,而是點頭道:“這一點,我不能否認。”
頓了頓,徐煥之認真地看着蘇文,說道:“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從這裡出去,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
隨着徐煥之話音落下,蘇文彷彿感覺到了一陣涼爽的秋風從自己腦後穿過,讓他頭皮發麻。
半聖一語,又豈有戲言?
一時間,蘇文被徐煥之那堂而皇之的殺意所懾,竟然說不出一個字來,直感覺後心一片冰冷。
然後他被迫激發了自身的才氣光輝,終於堪堪抵擋住了那平地而起的秋風,沉聲而道:“你出不去的。”
徐煥之淡淡而笑:“希望如此。”
下一刻,蘇文突然將身子湊近到了藩籬之前,低聲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日於書院藏書閣中,正是我,觸發了魔君的一縷幽息。”
這一次,徐煥之的眼中終於不再平靜,他將身體奮力壓在了藩籬之上,死死地盯着蘇文,等待着後文。
然而,蘇文卻再也沒有說話,而是留給徐煥之一個略帶嘲諷之意的微笑,隨即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