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炭沒有選擇。
他不得不喊救命。
他開始迎戰任鬼神的時候,還充滿了信心,但當任鬼神劈了一掌,再劈一掌,劈到第三掌的時候,張炭已失去了信心。
俟任鬼神劈到了第五掌,張炭的信心已被粉碎。
他失去了信心,不等於他放棄。
有些人,常常因運氣、環境和一些無法抗拒的因素,因而信心動搖,可是,他們只要歇上一歇,又會從頭來過。
任何人都有信心動搖的時候,尤其是在不斷的挫折與逆境中。
信心受挫,不代表他們永遠失去了信心。
信心就像蠟燭,遇上大風就會熄滅,但有火苗就能重燃。
有些事,縱然沒有信心,也是要乾的。
張炭就是這種人。
他常常幹這種事。
他硬接了任鬼神五掌,踉蹌身退,臉色慘白,難得的是他一向黑黝黝的臉上,這次終於換了顏色。任鬼神一雙深嵌的眼睛綻出譏誚的神色,再不理張炭,彷佛他再已不屑一顧,飄步行向雷純。
張炭大口大口地喘了兩口氣,喝道:“停步!”
任鬼神冷哼一聲,不理他,徑自走去。
張炭怒叱:“還不停步!”
任鬼神冷峭地道:“手下敗將,敢叫老子留步!”
張炭道:“手下敗將,老子不許你多走一步!”
任鬼神霍然轉身,連頭上的竹笠也被帶得一陣子搖晃,厲聲道:“你說什麼?!”
張炭揚揚手上的一件竹符,道:“這是不是你的?”
任鬼神一看,竹符上雕神蝠、下刻獬豸,符裡精雕的是鬥牛、飛魚、蟒的組合圖樣,正是“迷天七聖”組織內聖主的令牌!任鬼神伸手往襟裡一掏,半天抽不回手來,張炭想盡辦法擠出了一個他自認爲最奸險的笑容,挑釁地問:“怎麼樣,這是老子‘神偷八法’之一,叫做‘空手白刃摸’,大爺要摸的是你的命根子,你就得把老命賠上!”
任鬼神開始並沒把張炭瞧在眼裡,可是,幾下交手換招間,自己兩次失利,一次給他扯下了銅鈕釦,一次竟連身上令牌都給他扒了,自己仍渾然未覺,心中捏了一把汗,道:“好小子,我倒小看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張,”張炭嘻嘻笑道,“你可以叫我做張大巨俠。”他大概是近墨者黑,跟唐寶牛一番交往後,竟也自稱巨俠,甚至在巨俠之上又加一“大”字。
任鬼神卻也不慍怒,只道:“你能在我身上摸走一粒鈕釦,一件竹符,足令在下佩服,竹符是我之物,請奉還,這兒的事你就別插手,我絕不加一指於閣下。”
張炭見任鬼神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只恐這場架打不成了,便道:“東西在你身上,我拿得走,你要就自己憑本領過來取。銅釦子我不要,還你!”說完雙指一彈,哧的一聲,激射向任鬼神笠下的眼孔!
這一下攻其不備,張炭也不望能傷着任鬼神,卻望任鬼神急於閃躲之際,“神偷八法”齊出動,要擷下這人臉上的竹笠,立意要看看他的尊容。
不料卻啵的一響,眼看銅釦到了任鬼神眼前半尺,突然一震,激射向左斜方,直嵌入柱子裡。
張炭隱約只見竹笠子的下頷動了動,露出了一個尖削燒青的下巴。
只聽任鬼神道:“你還是不還?”
張炭的“神偷八法”本待乘虛而入,但對方一點破綻也沒有,張炭只好噓聲道:“不愧是任鬼神,剛纔那一招,就叫‘鬼吹氣’吧──”
任鬼神厲聲道:“你再不還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張炭滿不以爲然地道:“這下可叫發神經了!我能摸得了你的令牌,自然就能擷得下你的竹笠子,你儘管不客氣好了。”
任鬼神冷峭地道:“你這分明是外行話,能在我手底下偷偷摸摸,只不過是鬼蜮伎倆,要真的拼,你姓張的要拾着命走。”
張炭的臉是可以黑而不可以紅的。這面子可去不得,氣呼呼地道:“大爺我的‘神偷八法’,剛纔只是稍顯顏色,‘八大江湖’,金、批、彩、卦、風、火、雀、耍,姓張的無有不精,無有不懂,你要硬摘硬拿,儘管放手招呼,爺兒我有一身豹子膽,向來在刀尖上堆名疊聲,準候着你,教你見識!”
任鬼神突然笑了起來:“你今年貴庚?這就充老江湖了?莫非知道準死在老子掌下,鬼拍腦勺子說出這話來!”
張炭什麼都能輸,嘴皮子可從來不吃虧半句:“鬼倒是有一個,就在眼前,不過只配拍馬屁股,拍不上張大爺我的項上人頭!”
任鬼神目中殺機大現,“好,老子有心保住你,你倒以爲可以恃着橫行了,不管束管束你,你真以爲姓任的隨便可欺。”倏然之間,一步搶進中宮欺洪門,左手一伸,已抓住竹符。
任鬼神的左手一直垂而不動,而今一騰手,已扣住了竹符。
張炭本早有防備。
縱是他全神戒備,也斷沒料到任鬼神的出手竟是這般快,飄忽如神,倏詭若鬼,當真似蛟龍變異,鬼神莫測。
任鬼神雖一把抓住竹符,可是張炭絕不放手。
他在那一霎間,已向任鬼神攻出十一招。
這十一招一氣呵成,迴環並施,連王小石一見,也禁不住叫了一聲:“好!”這十一招包含了“金豹掌”的“斜單硬”,“八卦遊身掌”的“獅子搖頭”,“少林伏虎拳”中的“猛虎伏樁”,少林嫡系峨嵋旁支“少林十八羅漢手”中的殺着“鐵牛耕地”,腳踏“連枝步”足踢“子母鴛鴦腿”,雙肘連封“鐵門閂”,身走“倒栽柳”,以指作劍取“舉火燒天”式,進手式“鳳凰單展翅”,同時抽招換式,連施“泰山派”“抽樑換柱”、“五行拳”的“金鎮擒蛟”,再翻身甩起,退守外環,腳站子午樁,拋拳蕩臂,轉“流星趕月”式。
如果這十一招由十一個人手裡使出來,並不出奇,這十一招本是十一個門派的十一種基本招式。
可是這十一招是同在一個人手上使出來的,而且,這人是一口氣同時使出這十一招的,每一招使得像是在那一門那一派至少習武了十六七年一般。
使招的人,只不過是二十來歲。
就僅憑這一出手,就可知張炭所學研習精博繁雜。
能夠一口氣把十一招使得這般天衣無縫,無瑕可襲的,已經可嘆,更可驚的是,他是以一隻手使出這些招式的。
他的另一隻手,還抓着竹符。
他和任鬼神,誰都不願意先放手。
任鬼神一隻手仍扣着竹符,要破這十一招,就越發不可能了。
但任鬼神卻仍是破了。
他發掌。
一掌劈出。
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但拿捏之準、發勁之銳、掌風之烈、掌力之猛、掌勢之強、掌功之厚,使得這一掌甫發,便連破張炭使出的十一招。
那就好像下滂沱大雨,但一撐傘就可遮護住不被雨水打溼。
又像滿空密雲,仍攔不住一記越蒼穹而出的電閃。
張炭的十一招立即無效。
不過他沒有氣餒。
他也不能氣餒。
他必須要在對手再發出另一劈之前,先把對方擊倒。
對方不倒,倒的便是自己。
世上的事,也往往如此,如果你發動攻擊對方不倒,自己就未必能站得住陣腳,所以沒有必勝的把握,便寧可不發動攻勢。
其實攻擊別人這般危險,爲何世人卻往往樂此不疲、行險搶攻呢?
誰知道。
張炭一向不知道什麼叫做不成功,便成仁。
他只知道一擊不成便退。
只要緩得一口氣,他會再行搶攻。
所以他又上!
他用力一拗竹符,似立意要把竹符崩斷、一人各取一半,任鬼神當然不想竹符裂開,只好放手,張炭立即全力搶攻。
這下連白愁飛也忍不住脫口說:“第一……”便住口不說了。
他要說的話本來是“第一擒拿手項家之七十二路大擒拿法三十二路小擒拿手中的十二路進步短取”,這一句甚長,所以他只說了兩個字,就不說下去了。
他雖然沒說下去,但張炭已把這十二路短手的擒拿法精髓,空手入白刃,巧攻暗取,動靈轉滑,變化不測,見招破招,見式破式,借式進招,神充、氣足、身輕、手快,剎那間在躥、縱、跳、躍、閃、展、騰、挪、挨、幫、躋、靠、速、小、綿、軟、巧中完成了擒拿絕技。
項家的“第一擒拿手”擒拿術,名震天下,張炭卻不知怎麼,竟得五分真傳,只見起、落、進、退、躥、縱、跳、躍、合、閃、避、吐、撤、放、拿、扣、按、壓、扳、彈、切、折、旋、繃,身形倏忽,不過,合當遇上任鬼神。
任鬼神以不變應萬變。
一待他挨近,就劈出一掌。
每劈出一掌,張炭的攻勢就要全毀。
無論張炭使出怎樣辣手的擒拿術,對方的“鬼神劈”一出,他的攻勢就全被瓦解。
張炭心裡叫苦連天。
他自知惹上了個極難惹之人。
正當他要退身之時,任鬼神一出手,又扣住了竹符!
兩人又形成相峙不下之局。
任鬼神心中縱不叫苦,但也叫急。
因爲他聽見唐寶牛正對師兄胡言亂語,把幾個經脈強扯在一起來說,偏是他最清楚鄧蒼生的脾性:鄧蒼生自幼讀書不多,艱苦自學武術有成,卻對一切有關武術學理似通非通、似解非解,但壞就壞在他既一知半解,又求知若渴,凡遇有武學理論,定必趨之若狂,如癡如醉。任鬼神一聽唐寶牛那似是而非的經道脈理,就知道是強辭之理,但對長期摸索自己所練的“蒼生刺”仍未自滿的鄧蒼生而言,便是極大的誘惑。
於是,任鬼神馬上揚聲向鄧蒼生示警。
起初鄧蒼生還聽得進耳,但仍對唐寶牛的“高見”相當迷醉。
張炭見任鬼神居然在自己的全力攻擊下,還能對戰團外的事瞭如指掌,即是給自己丟臉,在唐寶牛面前可輸不起,張炭想說幾句豪氣的話,但都上氣不接下氣,這下,他就發動了“反反神功”。
任鬼神一掌劈去,滿以爲足可輕易逼開張炭,不料,一種相反的功力把自己的掌力引了開去,消解融化,然後連同合併了對方的攻勢,排山倒海似地攻了過來。
最奇的是,對方的掌力,是由兩種不同,而且絕對相反的功力所構成的。
這兩種迥然不同的功力,又在互相排斥、對消、瓦解、衝激,然後合一,形成一股怪異莫名的掌力,結合了自己攻出去的力量,再反噬過來。
這道理可作一個譬喻:負負得正,如果某人維護自然的“人性”,其實跟“反對反人性”是一樣的意思,也就是說,“反反”即是“不反”。張炭的“反反神功”就是根據這個道理苦修而成的。
任鬼神這下可不敢輕敵。
他的“鬼神劈”迎虛蹈空,雙臂一挫,雙手往這股怪異的掌力劈了回去!
砰的一聲,任鬼神等於是一掌接下張炭本身兩股怪勁所合成的“反反神功”,外加剛纔自己所劈出去的掌力。
饒是任鬼神功力深厚,也禁不住一陣踉蹌。
張炭哪肯容讓,施展“反反神功”,一招“問心無愧”,又攻了過去!
任鬼神每劈出一掌,等於是跟自己先前發出去的掌力和敵人的內力對抗,發掌越重,回挫越強,縱使他“鬼神劈”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但接下了七八掌之後,也被震得血氣翻騰、金星直冒。
最令他氣苦的是,他在百忙和危急中仍耳聽八方,向鄧蒼生髮出警告,可是鄧蒼生就是不聽他的!
張炭乘勝追擊,自是一招比一招緊。
不過一過十招,便一招比一招鬆。
其實只要再打下去,張炭每一招都夾上一掌的餘力反攻,任鬼神每出重手,都等於舉起大石頭來砸自己的腳,他是沒理由不輸的。
張炭的攻勢怎麼反而會弱了呢?
原因很簡單:
因爲他肚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