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車車部落的路上途徑了巫妖池,大都督陪艾拉薇拉去谷裡省了個親,順便幫助希麗赦免了二十餘個族人的原罪。這種算計,要循序漸進地來,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只要一天有原罪在手,大都督就踏踏實實地把心放在肚子裡,這就是他堅信無論何時蠅村和巫妖池都會與自己保持攻守同盟的原因。
邊練邊行約二十日,大軍終於回到了原點--車車城。在風沙中看着那倔強聳立着的城郭,一切如舊,就像一個不屈的少女一般,髮絲如雪卻百折不撓。周宇伸手搭了個涼棚,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朝後面揮了揮手。
"回家!"他大吼了一聲,後面最初隨他出徵,一路披荊斬棘過倆的五百兵士撒歡似的齊齊把刀戈扔在身後,甩掉滿身的疲憊和鄉愁,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飛也似的奔向車車城,說這裡是大都督的家有些牽強,但說是他們的卻千真萬確,這裡有家人在等他們回來。
周宇騎着小沙,跟艾拉薇拉、泰山、邦帥、休傑克、博拉達、耶卡等人緩緩走在隊伍中央,身後泰山的兩千兵士和休傑克的兩千工兵隊形整齊、不爲所動。也許是先頭部隊進城後快速傳播了消息,大都督看到人羣中有十幾個黑點逆着人流急匆匆向自己趕來,那跑在最前面的好像、好像是貝爾曼和莎莉。
不過離開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貝爾曼看上去又壯實了不少,估計不出三年,便也是能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的一員猛將了。
"大都督!"貝爾曼離着十丈的距離就大哭了起來,飛奔過來咚的一聲衝進周宇懷裡,死死抱住他的腰。
"幹什麼這是?我不是活着回來了嗎?"大都督拍了拍他的頭。
貝爾曼使勁兒點了點頭,抹了把眼淚說:"媽媽,媽媽她。。。快不行了。"說完,眼淚又止不住地從臉頰滑落。
"什麼?你說、你說薩曼達怎麼了?"大都督忙把他從懷裡拽出來,搖着他那還依然稚嫩的雙肩喊道。
"媽媽,媽媽病了,快不行了。她說,說一定要堅持到你回來,見你最後一面。"貝爾曼抽泣着說。
周宇滿眼充滿了血絲,擡起頭環視了一圈,貝爾曼身邊的是莎莉、張角、黃巢、高洋、冉閔,後面站着的是石虎、董卓、安樂公主、方臘、來俊臣、範二、建國、露西、服部半藏、耶律璟、完顏亮、劉昱、朱粲、孫皓、符生,俱是熟悉的面孔。
"莎莉,怎麼回事?"此時他擔心貝爾曼說不清楚情況,直接問較爲持重的莎莉總督。
"回稟大都督,您統領大軍出征不久,奇利巴的二兒子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父親和大哥喪命的消息。他從捕風城出發,率領着千餘人的軍隊來攻打車車城,這幫侵略者無所不用其極,叫罵、縱火、滾石、亂箭,圍打部落。薩曼達和撼天盟的各位統帥寧死不屈,足足堅守了一個月,也未讓那狼子的野心得逞。可誰知,那叫做恰鬆的首領看攻城不下,便使用奸計在車車城地下水源的上游投毒,莎莉、莎莉從未見過如此厲害的毒液。半個車車城的人都因此而染病,短短十日就死亡了三百多人,薩曼達、她已經患病十多天了。"說到這裡,莎莉的眼中也噙滿淚水,只是她現在是一城之督,心緒堅定非比常人,愣是忍住了沒讓眼淚流出來。
"走!"大都督聽完,翻身爬到小沙背上,又一把把貝爾曼從地上拽到自己身前,雙腿一夾在幾聲犬吠中衝城而入。一進入城郭,大都督不由自主地從小沙身上下來,路兩邊的景象讓他觸目驚心,剛纔涌入城的五百軍士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在路邊聚集着,擦着眼睛。地上一排排整齊地擺着麻布袋,一眼望不到邊,裡面都是人形物體,看來都是因染病死去的車車人,多少思鄉情深的軍士回到家中,看到的卻是如斯一幕,子欲養而親不待,怎不叫鐵漢落淚?周宇走過之處,除了蠅蟲叮繞的屍體、空洞絕望的眼神就是嗚咽聲、啜泣聲、咒罵聲,沒有一張笑臉,沒有一絲快樂,沒有一點生氣。
死亡,籠罩着整個車車城。
大都督快步跑到宮殿門口,推開宮門三步兩步躥到頂樓,他輕輕地敲了敲木門,然後緩緩地推開。
"吱呀-"房門滑開,一張木榻映入眼簾,一個熟悉的面孔也隨着闖入大都督的心裡。出征這麼久,他都快忘記了薩曼達的樣子。
那張臉蒙着半透明的紗布,閉着雙眼好像淺淺的睡着了,她身上蓋着好幾層厚厚的麻布被子,可能是被病痛纏身所累,周宇感覺她清減了許多,應該說是消瘦,臉上再無半點光澤,而是多了一些瘡疤。嬉笑怒罵的過往情境在他腦海中浮現又一閃而過,周宇皺了皺眉掀開門簾進了去。衆人皆立於門外,無一人隨入。
"咳、咳!"可能是聽到了門響,薩曼達從淺睡中驚醒,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緩緩睜開雙眼,當她看到映入眼中的是那個熟悉的面孔時,驟然間瞪大了眼睛,眼淚簌簌地從臉上兩側滑落襲來,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止都止不住。
"你、你回來了!"薩曼達氣若游絲地說了一句。說罷,她連忙用盡渾身力氣翻了個身,背對着大都督,恐是怕他看到自己一臉的瘡疥,周宇在她身後看到她劇烈地顫抖着。
"別、別過來!這病傳染!"薩曼達向後揮了揮手。
大都督卻沒理會她的話語,伸手搭上她的肩膀,薩曼達顫抖的更加厲害,周宇能從傳入掌心的劇烈感覺到她哭的很厲害。
"我、我一直在等你!"
"嗯!"
"太久了,怕自己堅持不住了!咳、咳!"
"別說話,好好養病!"
"不、不不,聽我說完,我怕我再沒有機會說了。"
"嗯。"她背對着他,看不到他也已經是淚落沾巾。
"我、我們孤兒寡母,走到今天不容易。貝爾曼還小,還不能獨立。我、我想把他託付給你,咳、咳。你教育他長大,把他撫養成人。我沒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咳咳,可以給你作爲酬謝。只有我的祝福可以。。。"
"我什麼都不要!"大都督咬着嘴脣,儘可能不讓自己說出的話走了音,他怕她更難過。
"車車城因爲有你,有你的第一天便、便不再是奴隸之城了。我、我很開心,有你在、在我更開心。不做奴隸的日子、日子,咳、咳真好。哪怕是一天,都知足。。。"
"嗯,再也不會有人奴役你們,我保證。"
"你、你這個人我還是有些看透,也有些、有些看不透。你重情重義我、我很敬重,你乖張不愛受束縛我也都知道。只是、只是你有太多的秘密,我實在看不懂。"
"沒關係,以後你都會知道。等你病好了,我慢慢講給你聽。一天講一點兒,一直講到你變成老太太。"
"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不用再安慰我了。我的時間到了,終於、終於可以去見貝爾曼的爸爸了。這些年,我好孤獨,我好想他。咳、咳!"
"我知道,別說話,好好養着。我一定要治好你!"說罷,大都督轉身掀開門簾出去了。
"劉昱?劉昱!"他怒喊道。
"小王在!"劉昱從人從中急急跑了過來。
"這是什麼病?讓你當個救死扶傷總指揮,你就當成這個逼樣?你是不想幹了還是不想活了?"大都督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噴出來一般。
劉昱雖說自幼生在帝王之家,可畢竟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舞弄個手術刀也不過是愛好而已,讓他問診看病確實是高看他了。此時一聽大都督厲喝怒斥,一個趔趄跪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簌簌發抖。
"石虎,圍城之人現在何處?"
"稟大都督,自城中瘟疫橫行以來,那些軍士三天一小攻、五天一大攻。守城之衛已不足早先三成,您要是再不回來,不日便是破城之日。"石虎搖頭說道。
"白起、張獻忠、豐臣秀吉、黑齒常之!"大都督一拳砸在牆上。
"着爾等分別統帥各營軍士,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突進。一旦發現敵軍,就地絞殺、一個不留。等等,那敵酋要抓活的,看我怎麼折磨他。"大都督的嘴脣要咬破了似的。
"艾拉薇拉、博拉達,你倆進去看看,看有無良方可破此疫。董太師何在?"
"卑職在!"
"董太師立即組織力量,將所有患病之人隔離,獨食獨寢,不得與任何人接觸。朱粲在城中密切關注搜索,發現患病後發病但痊癒未斃之人,集中起來。服部半藏在城內外秘密巡察,如有奸細嫌疑之人立即抓捕。安樂公主做好宣傳安撫工作,患病罹難之人按人頭髮放撫卹,家中有什麼困難儘量行個方便。方臘把死亡之人的屍體統一移至城外,烈火焚燒後深坑埋葬。圖達、傑朗做好城內安防,防止宵小藉故打砸搶燒,一旦有人造謠生事、妖言惑衆、宣揚邪教的,一律嚴懲不貸!聽見沒有?"
"卑職領旨!"接到任務的將領紛紛下去落實去了。大都督朝其他人揮了揮手,意思是讓他們暫且散去,此刻他只想靜一靜,衆人見他情緒低落,都兀自離開去了。留下他獨自一人緩緩走到一層自己曾經居住過的房間,推門、進屋、落座、斟酒,一言不發。跟着他的,只有範二。
"大都督,事已至此、大局爲重,您、您別傷了身子,我等如何是好。"範二寬慰道。
他還是沉默不語,眼睛裡像能滴出血來一般,看着那倒在酒樽裡的烈日,他一飲而盡。一杯、一杯,又一杯。往日超不過三杯的他,今天整整喝完了一壺。
範二一看勸他不住,就默默站在他身邊,低垂着頭陪他一起痛苦着。
"大都督!"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是艾拉薇拉。
"進!"已經是頭重腳輕、酒過三巡的大都督微允。範二聽到連忙去開門。
"大都督,此疫我姐妹二人未曾見過,也未聽吉麗大祭司提起過,恐無良方可用。"艾拉說完,薇拉擦了擦眼角,想來是看到薩曼達命不久矣,有些傷感。
"大都督,聖、噢我也無法可醫。倒是之前跟您提到過的那個、那個草,您還記得嗎?"博拉達一看屋內人有些多,說話有些吞吞吐吐。
微醺的周宇一聽頓時眼睛一亮,對了,博拉達曾經說過聖子島上的人曾經發現過一種復活之草,也許可以起死回生,救將死之人。
"啪"的一聲,他把青銅酒樽重重墩在石桌上,晃盪着身子站了起來,範二忙去攙着他。周宇走了兩步,在博拉達面前站定,雙手像老虎鉗子一樣死死抓住博拉達的雙肩。
"你是說、是說復活之草?"周宇似乎是看到了希望。
"正是!"博拉達連忙打量了一下艾拉薇拉和範二,生怕泄露了身世惹來殺身之禍。
"去哪裡尋這復活之草?"大都督追問。
"這個、這個,博拉達不知。"少年微微低下頭。
"不知道找個屁啊?你上下嘴脣一碰,說的輕鬆。上哪兒找去?你說!你是不是當我是傻逼?"大都督指着博拉達的鼻子罵道。
"小的不敢,只是、只是一說而已!"博拉達連忙回圓。
"不敢!不敢?滾!都他媽給我滾!"周宇喝醉了,少有的發起酒瘋,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酒壺,重重摔在地上。範二連忙把二人送走,留下大都督盯着那在地上滴溜溜打轉的青銅酒壺蓋兒發呆。
第二天,薩曼達還是走了。
送別她的只有貝爾曼哭腫的雙眼和莎莉的啜泣,周宇沒有去,他看不得那個燒屍的場景,尤因對方是薩曼達。他靜靜地坐在屋子裡,把範二趕了出來。他需要思考,他堅信人在失去的時候都應該思考。來到無主之地以後,自己是不是太順利了?順利得以爲可以逆天,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做無所不能的救世主。
可命運往往會在你最得意的時候潑一盆冷水,告訴你它纔是主宰,它纔是萬物之主。而常人,不過是過客和棋子罷了,區別無非在於你是一個稍微有些作爲的過客,還是隻是隨波逐流、名不見經傳的一顆棋子。很顯然,周宇目前還只能是後者,若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主宰自己的命運,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恰鬆逞威風的日子卻也沒堅持得了幾天,張獻忠發現了他安營紮寨的地方,派遣斥候通知了其他三方面軍,迅速向他靠攏集合。這幫來自捕風城的士兵怎麼也沒有想到,除了瘟疫肆虐的車車城,附近居然還能憑空出現兩千大軍,還是在睡夢之中對自己的軍隊展開了屠戮,可以算得上是血腥屠殺了。誰讓大都督有令呢,再說了白起這哥兒幾個在戰場上都是出了名的殘暴,殺降、坑埋、屠城無所不用其極,今兒能任性一把,還不來個痛快的。
當恰鬆發現自己被俘的時候,戰事已經進入到尾聲--打掃戰場的階段了。一如既往,所有戰利品一概按兵士人頭就地分贓,這是最好的以戰養戰的辦法。
至於這恰鬆,白起也沒讓他好過,大都督說抓活的,可沒說是活蹦亂跳還是半死不活的,只要跟活沾邊就行。於是,爲了掩人耳目免得在軍中種下虐待俘虜的罵名,白起假裝撒尿,假裝忘記捆恰鬆腳上的繩子,假裝不小心發現他逃走,真真地把他四條腿都打斷了,噢不,是五條都打斷了。愣生生是讓人扛回到車車城的,那不幸分配到扛人任務的四個兵士這頓罵啊,你說你好死不死的非要賴活着,累的我們哥四個王八犢子樣兒。
得,你不讓俺們好過,你也別過了。好傢伙,一路上又是一頓招呼,文的武的齊上陣,收拾得恰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問什麼是文的,什麼是武的?這麼說吧,文的就是石頭剪刀布,誰贏了就可以拿恰鬆當馬桶;武的就是剪刀石頭布,誰輸了就得負責暴揍馬桶一頓。
薩曼達的骨灰是周宇親手收集的,一絲絲、一點點,他不放心別人,怕別人弄撒了、弄丟了,他甚至也不放心貝爾曼,那孩子這幾天跟發了瘋似的,天天嚷着叫呂布帶他去報仇。
大都督原來聽鄉親說,車車人有個傳說,有一對青年男女相愛彼此,他爲了部落去征戰,她在城寨等他歸來。結果,刀劍無眼、戰火無情,他不幸戰死沙場,送回來的只有他的骨灰。她看到骨灰後悲痛欲絕,親手挖了新墳要把他下葬,可沙漠裡風沙如此之大,她怕不知道哪一天起了沙暴,把原來的山坡吹成深坑,把參差變成平川,再也找不到他的墳墓。於是,她就用自己的眼淚和骨灰混合,捏成一個面具曬乾在自己的臉上,面具幹了就再也摘不下來了,除非毀掉自己的容貌。她說,這樣子我就不會找不到他了,而他也能永遠親吻着我的臉。等到我死了的那一天,焚燒我的身體就可以跟他永遠相伴。
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卻道出了車車女子那火一樣貞愛的情懷。周宇不知道自己跟薩曼達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他只是覺得如果,如果說。。。算了,世間事沒有如果,他悻悻地搖了搖頭,把骨灰一點點用小木勺搓進一個水囊。事必,他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小沙吐着舌頭呼呼地奔跑而來。大都督塞好蓋子,一個翻身棲上小沙的後背,呼嘯着出城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第二天,周宇纔回到車車城。他去了代太夢的巢穴,把裝滿薩曼達骨灰的水囊葬在了那裡。他想,如果庫茲西亞遭遇到巨大的天災或者戰亂,唯一能夠倖存的地方也許就是那裡。那裡,是他和她夢開始的地方。他的夢,她的夢。那裡,也是屬於他們的故事結束的地方。
失去,也許是換一種方式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