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是訝然。這時,餘慈對陸青點點頭,招手取回丹瓶,攤主的表情就像是再死了一遍。
看它失魂落魄的模樣,餘慈指了指那枚記載了《無常法解》的玉簡:“長生之難,不在傳法之前,而在傳法之後,只是天下求道之士,十有八九,連‘傳法’這一關都過不得,實在是可惜可嘆……你能得此一法,便是十中無一的幸運。”
“它也算‘求道之士’?”
回話的竟然是遊蕊,這個女人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放到事件的中心,頗是不甘寂寞,不過必須要承認,她總能把話說到點子上,犀利如刀。
餘慈瞥她一眼,微笑道:“這是一位長輩對我說過的話。”
不錯,除最後一句外,餘慈都是複述當年於舟老道的言論。老道執掌止心觀時,也正是按此法,爲散修大開方便之門,餘慈就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
他也奇怪,不知怎麼的,竟想起這段話來。本人都如此,其他人沒法知道餘慈說這些話的意思,不過卻能體會其中一些意味兒,那個攤主便眼巴眼望地看他,似乎還有一些小小的冀望。那種貪念,或者說是向上掙扎的慾望,時時刻刻都在燃燒。
遊蕊脣角微勾,說不出是理解還是嘲諷。餘慈也不管她,又看了眼擺在攤上的那枚陰礦,示意攤主道:“還不快與這位夫人結了帳?”
那鬼修總算回神,它也是個所謂的“聰明鬼”,否則不至於臨時提價,當下就以餓虎撲食的姿態,一把將玉簡搶到手中,不管不顧,先收起來,又嚮明顯厭憎它的遊蕊跪下去:
“大慈大悲的活菩薩,小的給您磕頭了。”
遊蕊看都不看它一眼,不過那枚玉簡,倒是沒有收回,至於陰礦什麼的,一時也懶得去拿,餘慈是退讓了沒錯,但莫名一段話,就站在了高處,讓她有些不舒服。
她倒要看看,餘慈是另有盤算呢,還是輕輕巧巧空放嘴炮?
生意做成了,但重點早不在這上面。餘慈點點頭,上下打量攤主幾眼,道:“至於你那陰火劫什麼的,應該就是一種病吧,是病,治就可以了。
說得可真輕鬆啊。
遊蕊掃來一眼,還沒開口,餘慈就對攤主招了招手,那鬼修想到了某種可能,打着顫過去,正要開口,餘慈袖子一擺,符法靈光一閃即隱,那鬼修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就被收了進去。原本穿在身上的衣甲,都落了地,叮叮噹噹響成一片。
周圍當即微有騷動,且有迅速擴大的趨勢。
以百川坊的人流密度,剛剛這裡的變故,早就被一圈人所察知,很多人都在看熱鬧,這裡面涉及的《無常法解》和陰羅丹等物,更是讓很多人眼都紅了。然而什麼信息都比不過餘慈突如其來的這一手。騷動中,有人大叫一聲:
“符修!”
這一叫,騷動就有擴大的趨勢。
遊蕊愣了愣,隨後啞然失笑:“這人……”
餘慈這一手,觸犯了三家坊不得在坊市中動手的規矩,但最重要的是,這裡是華嚴城,是北荒兩個鬼修最稠密的大城之一。
鬼修在面對同階修士時,往往由於陽氣缺乏而落在下風,不過有一弊就有一利,對戰之際,由於鬼身虛幻不實,尋常修士應付起來也很難受,一來一去,總還能勉強維持個均勢。
但這種脆弱的平衡,在精通符法的修士面前完全被打破。所謂“引氣成符”,任何一個符籙都是直接引動、運化天地靈光,如此手段,鬼修就很難豁免,對戰時往往落在下風,憋屈之至,堪稱衆鬼修的眼中釘,肉中刺。
久而久之,華嚴城就形成了一種風氣,對符修那是相當的排斥,當然,還有一些特殊情況……
不管怎麼說,餘慈這一手做得唐突,要是事態擴大,可就叫犯衆怒了。
遊蕊失笑之餘,忽地想起,她還不知道餘慈究竟想幹什麼呢。
餘慈也察覺周圍氣氛不對,身後陸青則傾下身子,在他耳邊解釋。
只說了兩句,餘慈就恍然大悟:“出手草率了,不過也沒什麼。”
陸青便是微笑,直起身子,臉容則漸漸轉冷,很自然地環視一週,說也奇怪,那些感同身受或怒或懼的、並無是非只是來湊熱鬧的、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的修士,吃這眼神一掃,心頭就是猛窒,一時都開不得口,騷動便給暫時控制在周圍十步之內,
也就是衆人一窒的空當,餘慈又抖了抖袖子,剛剛被收進去的攤主化爲一道清煙,莫名地又給送了回來。在地上一滾,便穿起了衣甲,面上怔怔的,猶未回過神來。
遊蕊也在奇怪,她投注目光,仔細觀察,一望之下,就詫異得很了。
“這是……”
“老寇,你傻了?”
終於有個膽氣壯的遙叫了一聲,將攤主驚醒。那攤主“哎哎”兩聲,卻不是迴應,它舉起罩在衣甲內的雙手,左晃右晃,最後乾脆又“呼”地化爲清煙,玩了兩手鬼體變化,這才又凝實。
如此,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鬼體清淨,陰氣洗煉……它,它這是到袖子裡吃了陰羅丹嗎?”
那攤主終於有點兒回神,回望四周,對上那些熟悉不熟悉的臉,竟不知是該哭該笑:“我那陰火,陰火沒了!”
周圍又是騷動。
“而且沒有降階!”
這句話遊蕊只在心裡說,她輕齧下脣,再看餘慈之時,已經全然換了個眼光。
輕易將一個將近通神中階的鬼修拿捏,袖中片刻就助它重塑陰軀,這人,不但是符修,還是個精通魂魄心意之術的符修!
正想着,她生出感應,轉眼便見餘慈衝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隨後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陸青會意,不管那個被天降運道砸得癲狂的攤主,推着車走開。周圍看熱鬧的人羣不知道該繼續圍着,還是讓開,然而陸青目光又冷,當下所到之處,人人退避,很快這一車兩人,就沒入百川坊的巨量人流中。
推着車子,陸青微垂下頭,在餘慈耳邊道:“濫施恩義,未必是福。”
餘慈便笑,只憑此言,便可見陸青與他的交情確實是不同了。放在此前,這種有些誅心的話,她肯定是不會說的。
確實,他也明白“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如果將人的善意作爲全然的依仗,少有反躬自省,這樣的傢伙,救了還不如不救。不過當時對餘慈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憑一點感覺就去做了,還好後面也有一些補救。
陸青見餘慈不說話,又問:“爲什麼不用陰羅丹?”
“哪能總讓你破費,正好我有一門太陰煉形法,比較對症來着。”餘慈說得挺客氣,不過接下來就自嘲說,“不過我真沒想到,這就是個馬蜂窩。”
“也沒有什麼。”
陸青很是平靜,北荒任何地方,都是以實力見高低,以餘慈的符法造詣,還有展露出來的那些手段,簡直就是標準的剋星人物,應付十來個與之同階的鬼修,完全不是問題。只有一點:
“身份上要謹慎。”
餘慈很是贊同,要是表現得和“追魂”一模一樣,他刮鬍子、起假名也就沒意義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華嚴城和陰窟城相隔數萬裡,除非是真到“名滿天下”的地步,否則哪能輕易就聯想到一起?
他眼睛閉上,似乎是很享受被人坐在車上的感覺,其實是打開了心內虛空,通過照神圖,去看一下那邊的情況。
鬼修攤主剛剛回神,又莫名地看着遊蕊發呆。
被這種孤魂野鬼式的傢伙盯視,女修自然是不爽的,而且,更多的情緒還別有源頭。目光掃過攤位上那個不起眼,但品種、品相都甚高的陰礦,她輕哼一聲,也在此時,那攤主猛地搶出來,對着她又叩下頭去。
“活菩薩,小的不識擡舉……”
說話的時候,它言語打顫,剛剛穩固的陰軀又有些波動,但它還是伸手,將剛剛收起的玉簡,從衣甲中掏出來,雙手舉過頭頂,然後就不動了。
“不過是一時意氣吧。”
遊蕊自認爲也有透徹人心之能,對攤主的舉動看得清楚明白。但不論如何,她是個講究人,有那個盧遁榜樣在前,她又怎能表現得小氣了?可是這麼一來,還是讓那傢伙壓過了一頭,她心情不免更差了些。
一拂衣袖,遊蕊再不管這邊的事,和護衛一起轉身離開,什麼玉簡、什麼陰礦,都吝於再看一眼,甚至連帶着逛坊市的心情也沒了,自去後面休息。
只餘下那鬼修,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不過很快,周邊那些或羨慕、或嫉妒、或不善的意念就將它驚醒,它打了個激零,迅速起身,攤子上什麼東西都放棄,只取了那顆陰礦,和《無常法解》一起貼身放了,飛身到了高處,四面張望。
晚上九點多還在班上掙扎,我以爲今天要斷了,事實上這時間更,和斷了也差不多,只能頓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