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聲未絕,又有一人道:“不只是這百念香,這些年來,呂大師幾乎每年都有獨門香料問世,光是方子,就不知幾百份,這纔是大師級的人物。”
前面那人當即符合:“調香之道,當在此乎?旁門邪道,焉能企及?
說話這兩人,聲音不大不小,倒也沒有刻意之感,就像是普普通通,拍呂普的馬屁,但鳴劍樓中,無不是耳聰目明之人,很是招來了一些視線。
呂普是心高氣傲之輩,縱然覺得場面上有些不妥,可轉念一想,也覺得這樣的誇讚是理所當然,對某人的諷刺,更是深得他的心意——他從來不認爲,那九煙是什麼“大師”,一個連獨門香料方子都不曾有過的調香師,就算是精煉上有所建樹,也不過就是個匠人罷了。
最終,他還是自矜一笑,沒有開口。
只是同樣的話,落在有心人眼中,則是另一番滋味。
距離呂普席位有一段距離,海宏悶哼一聲,他日前接到消息,九煙會到鳴劍樓來,故而低調前來探查,也沒有和呂普接觸,意外發風這冤家路窄的局面,不免就上了心。
此時他眉頭大皺,暗道呂普從哪兒招來的損友,恁地不厚道,後面所指太明白,不用多說,開頭那一句,所謂的“相得益彰”,看似誇讚,要如此一來,豈不是攤薄了移南班的名聲?
捧人也要看場合,尤其是這等舞藝,輔以聲光、香料等道具,增強吸引力、感染力,是行業慣有伎倆,但從來是隻做不說,處在從屬地位,以凸顯舞娘之技。這樣明白摘出來,分明就是暗諷舞娘舞藝不精,要靠“迷香”之類的歪門邪道。
海宏心生惱意:“此人也是社中人?”
旁邊同來的朋友眯眼看了下,點頭道:“有點兒面熟。”
“嘿!”
想到某種可能,海宏不免煩擾。社裡終究還是品流複雜,所思所想所欲,各有不同。九煙這人,招之、殺之均可,卻又何必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設局下套,這是生怕論劍軒的劍刃不利麼?
想想也是無奈,四海社立社之法在那裡擺着,這個問題實在是難以克服,可若不解決,又如何更進一步?、
如今這事兒,莫不是社中有些人覺得,論劍軒在與陸沉相爭之時,損了元氣,想着趁此機會,來點兒試探?
不論成敗,呂普怕是要陷在裡頭了。
又看九煙,這一位倒是穩在席上,黑臉沉靜如水,與當日舉手間就擊殺兩個步虛修士的酷烈表現截然不同。
想來也是,如今陳龍川壓陣,任是誰也要收斂幾分。
海宏不由去看陳龍川,這位老大人單手支頤,眼睛似睜非睜,姿態倒是悠閒,對舞娘的技藝,卻又沒有什麼感覺似的。
也對,這位老大人,是劍仙西征時,便活在世上的,萬載以下,又有什麼沒看過?
正想到這兒,忽又聽人笑語,因爲是舞曲的間隙,這笑聲顯得分外清亮:“原來小呂大師、九煙道友都在,如此也算吾道盛會。”
說話間,有一人舉杯,從旁的席位上起身,來到呂普身後:“百念香是小呂大師所制麼?”
聽他稱自己爲“大師”,稱九煙爲“道友”,分明是把那人看低了一頭,呂普心下大悅,轉身又看到,此人長身玉立,膚色白皙,是個俊秀男子,倒是很給人好感。便笑了一下:
“正是……”
呂普話沒說話,來人便揚眉道:“巧了,下一場窈娘所舞,所施用的‘遊仙香’,乃是在下的手藝,適逢其會,正好切磋交流,還請呂大師指正。”
呂普怒極而笑,他潛心研究香料沒幾年,怎麼阿貓阿狗都跳出來了?
也不用做勢,拿出一貫的姿態,眼珠向上一翻:“你是誰?”
俊秀男子笑吟吟地道:“在下百子狐。”
呂普聞之便是一驚:“香狐?”
百子狐此人,也是東海區域,有名的調香師,論名聲之響亮,絕不遜色於“大小呂”,當然,此人的名聲,至有一小半都是因爲此人流連花叢的浪蕩之舉,讓人又妒又羨。
這樣的人,跑過來給移南班捧場,倒是情理中事,而趁這個機會,爭搶風頭,也是理所當然。
兩人在那邊針鋒相對,卻是有意無意地把九煙撇到一邊,說明在他們心中,異軍突起的九煙,說到底還是一個在調香圈子裡沒什麼地位的新人,或曰異類。
對他們的心態,餘慈當然清楚,也看到季元躍躍欲動,想着給他撐場面。
只是,他實在沒有心思與呂普他們相爭。
本來麼,他就是半路出家,所謂的“大師”名號,多數是由心煉法火的效果所致,這點兒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就是把這個名號撇掉,也沒什麼。
他倒有些羨慕主位上的陳龍川,到那位的層次,再看這邊的爭端,直可視若蟲豸之流,不值一哂。
嗯,其實他也是這麼想的
“咳,咳……”
主位上的陳龍川,忽地咳出聲來,咳聲牽心連肺,沙啞的迴音,讓人聽了都覺得喉嚨癢癢。
這幾聲比下方的歌舞,更要牽動人心,至於兩位調香師的明爭暗鬥,更是完全不值一提,樓上樓下幾百號人,都是齊刷刷地注目過去。
端木森丘本來在看鄰席的樂子,此時也調轉目光,看了半晌,喃喃道:“他傷得到底有多重啊?”
諸百途嘆息一聲,自覺把聲音收束:“陸沉的三元錘,也不是那麼好接的。”
在座的都是認可。
此時,有人匆匆趕上去,似乎要詢問陳龍川的身體狀況,卻被這一位揮手趕開,緊接着就是拿起桌上酒壺,給自己斟酒,
上來那人想遞手過去,不知是要代勞還是勸阻,卻吃了陳龍川一瞥,噤若寒蟬,僵在那裡不敢動彈,眼看着老人將大杯烈酒倒入喉中,咳聲立止——然而這算什麼止咳的辦法啊!
不管怎樣,陳龍川還是理順了氣,接下來,卻是突兀開口:
“妙舞香風已經見了,不錯,還真是燻人欲醉,如我這老朽,也是癢癢地麼!接下來該盧二孃出場了嗎?”
不想這位,倒也詼諧,話中頗有自嘲之意。
至於盧二孃的場次……就算不是,老爺子您一開口,也就是了。
聽聞此言,無論是呂普還是百子狐,臉上都是尷尬極了。不管如何,這“薰得陳龍川鼻子癢癢”的名聲,怕是都去不掉了。尤其是後者,本來信心滿滿地要壓過呂普一頭,沒想到連冒頭的機會都沒會,便給一棒子打死。
餘慈無聲一笑:什麼百念香、遊仙香,就算真是天花亂墜,也抵不過劍仙中人的一句話。
這纔是調香師應有的地位,爭搶虛名,何苦來由?
一聲鼓響,鳴劍樓中燈火驟暗。
高臺之上,烏雲生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