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鹽縣,武原鎮。
鎮上的衛生院是棟二層小樓,看着小小的,卻是鎮上爲數不多的多層建築。
於華上午遲到了半個小時,一路跟相熟的人打着招呼,進樓門的時候剛好碰上了院長下樓,他叫了一聲院長,兩人眼神交錯。
雖然院長什麼話都沒說,但那眼神還是讓他感覺到了壓力。
什麼時候能過上不爲上班時間焦慮的日子啊,於華心中無望的嘆了口氣。
來到診室,這會兒還沒患者,準確的說是患者一直就不多。
現在的老百姓通常都是小病不用看,大病往大醫院跑,於華乾的是牙醫,如今的人並不怎麼注重口腔衛生,他乾的最多的活就是拔牙,都是等到疼的不行了纔來一拔了之。
於華換了身白大褂,等了一會兒見沒什麼人來,便從包裡掏出了一份雜誌來,這就是他今天遲到的原因。
武原鎮是個小鎮,鎮上沒有書店,要是買書的話就得去縣裡的新華書店,買報刊還好一點,鎮上的郵局就有賣。
不過這裡賣的報刊種類也很有限,除了ZJ省內的報刊之外,基本就是那種全國性的大報和知名雜誌了,而且每種報刊的數量也不多。
報紙還能多一點,雜誌就是十本八本,賣光就沒了,再想買只能去縣裡。
於華今天特意趕了個早,在郵局開門前就等在門口,第一個買到了新鮮出爐的雜誌――《花城》。
他的眼神落在雜誌封面上,並沒有什麼出奇的,乾坤在內裡。
翻開雜誌,往期那種佔據一整頁的目錄不見了,這一期的目錄只佔據了一頁紙的三分之一,欄目也僅有三個。
“長篇小說”、“香江灣島文學”以及“花城論壇”。
每個欄目下面只對應了一份作品名字,這期雜誌並沒有標明是“專號”,但不是專號卻勝似專號。
於華並沒有關注“香江灣島文學”和“花城論壇”這兩個欄目,而是把目光聚焦到了“長篇小說”下的那個耀眼的標題――《闖關東》。
看着這個名字,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飄然的身影。
於華見過林朝陽兩面,明明每次見面都是非常富有生活氣息的,可不知道爲什麼,每當他回想起林朝陽的形象時,腦海中總是會出現這種飄然出塵的氣質。
他晃了晃腦袋,將雜念甩開,翻開了雜誌,投入到文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被人喚着回過神來,原來是有人要拔牙。
拔牙是於華的工作,可他並不喜歡,要看着人家張開的嘴巴度過一輩子,這樣的生活那太悲慘了。
送走了患者,於華洗過手打算接着看小說,門口傳來一聲調侃。
“呦!大作家看小說呢?”
院裡唯一的護士姓張,年過四旬,資格比於華老的多,說話向來喜歡拿他開玩笑。
“張姐,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什麼大作家!”
“怎麼不算大作家?你可是在《人民文學》發了文章的啊!”
提到《人民文學》,於華的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卻又極力想隱藏。
剛剛過去的3月份,他的短篇小說《星星》發表在了《人民文學》上,對他本人來說這當然是值得萬分高興的大好事,對於武原鎮也如此。
在這個人口只有兩萬人的小鎮,很少有人會去討論文學,更別說是寫作。
那些於華的同齡人,下了班的娛樂愛好包括了抽菸、喝酒、打牌、看電影、看電視……當同齡人享受着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快樂時,唯獨只有他躲在房間裡,默默的埋頭寫作。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的小說發表了,而且是發表在《人民文學》上。
這個新聞在武原鎮這樣的小鎮上無疑是具有轟動性質的,旬月以來,他成了鎮上街頭巷尾熱議的焦點,也成了人們口中的“大作家”。
每每聽到別人這樣的調侃,於華心中高興之餘,也有些無奈。
《星星》在《人民文學》發表,對他的寫作生涯而言是個歷史性時刻,但也僅此而已。
這部短篇小說在發表之後並沒有形成什麼影響力和關注,更別提讓他收穫什麼大的名聲。
於華心裡也明白,想通過一部短篇小說就成名,那無疑是需要相當高的天賦和時運的,顯然他的天賦並不高。
時運倒是不錯,遇到了陶老師這樣願意給年輕人機會的編輯。
在燕京改稿時,於華跟《人民文學》編輯部的一些編輯混的還算熟悉,尤其是祝偉。
據祝偉所說,其實他的《星星》和《你也走,我也走》距離編輯部的錄用標準還是有一點距離的。
是陶玉書覺得既然要培養年輕作家,就要給年輕人機會,據理力爭的說服了主編王。
一想到這件事,於華心中就對陶玉書這位伯樂充滿了感激。
他上次進京,一共改了兩篇稿子,另一篇《你也走,我也走》也會在這個月的《人民文學》上發表。
有了《星星》的經歷,於華放平了心態,不再做着一作成名的美夢,可惜周圍人的調侃、打趣始終縈繞在耳邊。
這些人也許是善意的,也許是惡意的,於華沒有那個能力去分辨,他只期許他們的調侃能夠一語成讖。
“先別看了,去吃飯吧。”張姐說了一聲。
於華這才發現,這會兒現在已經是中午了。
匆匆吃了口飯,他回到診室繼續看小說,這一看直到被走廊裡的響動影響纔回過神。
於華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多分鐘就要下班了,難怪外面有動靜,這會兒單位裡有人已經找藉口提早離開了。
他還沉浸在小說營造的氛圍和故事中,難以自拔。
這期《花城》發表的僅是《闖關東》一半的內容,於華用了一白天也只看了這一半內容的三分之一。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出這部小說的優秀。
看着《闖關東》,他想到了他曾經看過的川端康成、卡夫卡、魯迅……
於華不知道《闖關東》距離這些名家的作品有多遠,但他此刻清晰的認識到,這部小說必定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樣的想法可能有些唯心,但他認爲自己已經站在了相對理性的角度。
衛生院臨街,站在二樓的窗口,他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
傍晚時分,小鎮街道並不繁華,卻也有幾分熱鬧,下班的、買菜的、放學的……煙火氣十足,可於華看着這樣的場面心中卻莫名的涌上來一股悲涼。
從讀者的角度來說,《闖關東》是部非常出彩的小說,但當他用創作者的角度去看《闖關東》時,於華在閱讀這部小說時所受到的打擊是前所未遇的,他感到了一股絕望。
這樣的小說,他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來!
這跟他看那些文學家的作品還不一樣,那些人如同天上的星星,可林朝陽就在他的身邊,他們甚至一起吃過飯。
在他的印象裡,那個永遠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身影變得越來越高大,讓他仰視到難以企及。
此刻他站在窗前回想一個月前小說發表的欣喜,遠遠無法抵消現在心裡的那種深深的落差感和挫敗感。
他進而又想到了自己的工作,也許他這輩子註定都要看着外面這條街。
唉!
長長的嘆息還沒結束,走廊裡突然傳來了一陣喊聲。
“於華,電話!”
滿心的惆悵與悲涼被這喊聲給嚇了回去,於華整理着情緒往走下傳達室走去,心中想着莫非是哪個編輯部來的電話?
他的投稿向來是廣撒網,從頂尖雜誌到地方雜誌都不會放過。
只是最近因爲作品在《人民文學》發表了的緣故,他已經減少了這種碰運氣式的投稿,現在來電話,估計是之前的投稿被哪個編輯部相中了。
心中這樣想着,於華接起了電話。
電話竟然是縣文化館打過來的,於華恍惚間想到了他以前站在街邊豔羨的看着那些文化館的職工,早上九十點鐘才施施然走進文化館上班的悠閒場面。
跟自己的牙醫工作比起來,文化館職工的工作簡直太幸福了。
於華也曾無數次的暢想過,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寫出名堂來,被調進文化館工作,沒想到這一天真的要來了。
“……聽說你還有篇作品,馬上也要發表在《人民文學》上對不對?”
電話那頭的聲音打斷了於華的回想,他忙不迭的點頭道:
“沒錯,沒錯。還有一篇小說叫《你也走,我也走》,這兩天就會發表。”
“好好,我們文化館現在就缺你這樣的人才。手續這邊我們正在辦,半個月之內應該就會辦好,你就等着調動函吧。”
電話那頭的未來領導爲自己單位即將招攬到一位年輕有爲的作家而高興,於華也爲自己即將實現曾經的夢想而激動不已。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他那數百個埋頭苦寫的夜晚,想起了在林朝陽家吃過的那頓涮羊肉。
風雪浪霞,獨屬於文人的浪漫,這一切似乎變得觸手可及。
於華放下電話,走出衛生院,站在那條街上。
街市雖小而窄,卻熱鬧非凡,就像往常的日子一樣。
剛纔站在樓上望着這裡時,他突然感到沒有了前途,除了是年輕人對未來的迷茫,更多的還是被《闖關東》這樣的小說給打擊到了。
接完這通電話,於華髮現他的未來好像一下子光明瞭起來,眼前的這條街也變得明亮了,變得可愛了起來。
他心中明白,是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那兩篇文章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幾分忐忑,也不知道以後自己還能不能發表出文章去。
陶老師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