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渡舟記》,其實就是林朝陽根據後世看過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編而來的故事。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講述的是一個叫派的印度少年與家人乘船遭遇海難,不幸和一隻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共同滯留在一段殘破船體之上,不得不在太平洋上漂流的故事。
電影由華人導演李安執導,2012年上映後在全世界範圍內豪取6億美元的票房佳績。
同時這部電影還在當年獲得了諸如奧斯卡最佳導演、最佳視覺效果等多項大獎,可以說是票房、獎項雙豐收,讓導演李安的電影生涯再創高峰。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這部電影在國內上映時一度引發了不小的反響和觀影熱潮,使得這部電影在國內最後取得了5.7億人民幣票房。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算不上是商業大片,在2012年這個時間點,5.7億人民幣的票房成績毫無疑問是一個不小的票房奇蹟。
畢竟這是一部美國人投資、製作,華人拍攝,講述印度人故事的電影。
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個故事的本身是非常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和口味的。
在林朝陽的故事裡,時代背景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印度變成了三十年代的中國。
主角派變成了杜三江,年齡、性格並沒有大的改變,只是改變了電影中派那駁雜的、不符合中國國情的宗教信仰,改爲了佛教、道教和基督教。
也去掉了電影裡保險理賠員對於主角的詢問,將故事直接變成了主角與作家的對話,林朝陽以這樣的方式將原本的故事裡兩層互爲表裡的敘事結構延續了下來。
一位正在尋找靈感的作家無意間得知了杜三江的傳奇經歷,來到醫院採訪他,此時距離杜三江渡海漂流已經過去了四十餘年時間,他已經是一位花甲老者,他半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向作家講述了他的那段傳奇經歷。
杜三江的父親杜邦傑是中國第一代動物研究學者,同時也是滬上市立動物園的第一任園長,因爲這樣的家庭條件,讓杜三江從小養成了與動物的親近習慣。
民國時期的滬上匯聚了各國商賈政要,多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交織在一起,讓杜三江接觸到了僧、道、基督等宗教,他天生早慧,逐漸養成了對信仰、人和動物本性的獨特看法。
一次他試圖與孟加拉虎交好的舉動激怒了父親,父親當場以血淋淋的教訓讓他知道:動物與人思考模式不同,一旦忘記這一點就會送命。
侵華戰爭爆發,日本迅速佔領中國北方區域。淞滬會戰慘敗後,有權貴打算趁着戰亂偷偷將動物園內的珍稀動物賣到國外獲利。
正帶着家人準備避難的父親發現權貴的陰謀,不顧性命危險阻攔,最後一家人都被抓了起來,帶到了準備運送動物去國外的輪船上。
本來出海後,他們一家人就要被壞人殺害,不想海上突然掀起了一陣猛烈的暴風雨,頃刻間便將輪船吞沒。
輪船沉沒了,但杜三江靠着救生船活了下來,除了他之外,還有曾經和他有過接觸的那隻孟加拉虎、鬣狗、黑猩猩和受傷的斑馬。
冒險的旅程就此開始。
爲了活命,餓極的鬣狗審時度勢殺死了受傷的斑馬,大猩猩爲了阻止鬣狗的暴行也被殺害,而杜三江卻只能在一旁無力的看着。
但他也知道,在鬣狗的虎視眈眈下,說不定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正當他準備鼓起勇氣向鬣狗宣戰時,老虎卻將鬣狗殺了。
面對飢餓的老虎,杜三江不得不將剛做好的簡易木筏扔到海里,自己跳上了簡易木筏。
就這樣,一船一虎、一筏一人,被一條繩連接在一起,漫無目的地漂泊在這一望無際的海洋裡。
一路上,杜三江要時刻提防着飢餓的老虎對他下口,但同時兩者又是這孤獨大海上同病相憐的生物。
他們互相敵視、互相攻擊、互相陪伴,共同經歷了生死,也共同見證了大海的瑰麗奇觀。
最後一覺醒來,兩者漂泊到了一座人型小島上,島上到處是食材,就連樹根都能食用。
老虎上了岸,杜三江也本想在這裡住下,他到了晚上他卻發現,樹上的果實裡竟然長着人類的牙齒。
原來這是一座食人島,白天吸引活物入島,到了夜晚,淡水變成酸液,消化掉這些活物,藉此獲得營養來供給島上的生命。
杜三江爲了活命不得不再次出發,這次他把小船裝滿了食材,重新返回了大海,並且很快就發現了陸地。
當杜三江終於回到陸地後,那頭老虎也在上了岸消失在了海邊的叢林之中。
通過杜三江的陳述,作家得到了一段充滿挑戰和冒險的傳奇故事,但他又覺得杜三江的敘述之中有些難以理解的地方。
比如杜三江提到沉船後猩猩是坐着香蕉飄到他的小船上的、比如他們在海上遇到的那些送到嘴裡的飛魚、比如杜三江與老虎如此長時間共存卻毫髮無傷、比如那座人型島嶼上的種種神奇之處……
在作家的不斷追問之下,杜三江終於又講出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在這個版本的故事中,倖存下來的沒有動物,只有他、他的母親、船上的廚師和水手。
水手摔斷了腿,傷口感染了,廚子建議水手截肢保命,但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沒有麻醉和消炎藥物,不可能完成截肢,水手就這樣死掉了。
然後廚子用水手的殘肢去釣到了魚,這也就是杜三江第一個故事裡那些海上飛魚的來歷。
母親看出了廚子並不是爲了救水手,他的目的其實就是要殺死水手,利用他的屍體囤積海魚當做食物。
再後來廚子身上的獸性逐漸顯露,他竟然吃掉了水手身上殘餘的肉。
一天,杜三江因爲不小心弄丟了魚遭到了廚子的暴打,母親爲了保護他被廚子用刀捅死,被丟進海里成爲了鯊魚的食物。
杜三江心中的憤怒和獸性被徹底點燃,他伺機用同一把刀殺死了廚子,爲母親報了仇,然後活了下來。
講到這裡,杜三江笑着問作家,你願意相信哪個故事呢?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葉兆巖看完之後意猶未盡,後一個故事裡並沒有展開,僅僅是花了幾千字來描述。
在這個故事裡杜三江看似將真相講了出來,可實際上還有一些讓人費解的地方了。
因爲他總感覺故事未竟,心裡有些疑惑沒有解開。
當他的眼睛在最後一頁的幾行字上直愣愣的盯了一會兒之後,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
如果說杜三江將人比喻成了動物,美化了自己的記憶,那麼事情的真相真是如第二個故事所講的那樣嗎?
他的腦海中不斷的推演着杜三江口中的兩個故事,支離破碎的信息被不斷的拼湊出來,他似乎也距離故事的真相越來越近。
猛地一下,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明悟來。
如果按照杜三江的說法,鬣狗就是兇惡的廚子,受傷的斑馬就是受傷的水手,母親是黑猩猩那麼杜三江就是那頭孟加拉虎。
四人漂流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爲了果腹,廚子先把目標對準了受傷的水手,然後又殺害了杜三江的母親。
杜三江爲母親報仇,又殺害了廚子。
一番自相殘殺後,船上只剩下杜三江一人,杜三江就是那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老虎。
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在杜三江敘述的第一個故事中,他爲什麼可以平安的跟老虎相處的277天,因爲那頭老虎就是他自己,代表的是他心中的惡念,是人性最深處的黑暗。
上岸後,老虎鑽入叢林消失不見,再也沒有出現過,也說明了這個問題。
葉兆巖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母親是被廚子殺害的,當母親死後,以廚子的性格,他連水手的殘肢都不肯放過,怎麼可能會把母親的屍體扔到海里呢?
所以,杜三江在這件事上撒了謊。
葉兆巖想到了一種可能,他的心沉了下去。
在沒有食物的絕境中,那些屍體去了哪裡?
理智告訴葉兆巖,釋放出內心獸性的杜三江會做出和廚子同樣的事。
否則他也不可能活到最後上岸,也許在漂流時就已經餓死了。
所以,那些屍體最後去了哪裡,也就不言而喻了。
想到這裡,葉兆巖感覺到胸膛中血氣翻涌,情感上難以接受。
他越想越覺得可怕,越想越對人性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同時腹內不由自主的生出一陣強烈的噁心感,竟一下子乾嘔了起來,他用手扶着牆,劇烈的生理反應讓他難以抑制的咳嘔。
淚水溼潤了眼眶,口涎順着張大了的嘴巴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難受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淚痕,那既不是感動,也不是憐憫,而是嘔吐的生理反應帶來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將視線聚焦在雜誌上。
倔強的繼續分析着,那麼杜三江和老虎所看到並停靠的那座人型島嶼,應該就是他內心裡母親的化身。
島上無處不在的樹木根莖和藤蔓代表了人的經脈和血管,島上還有密密麻麻的狐獴。
葉兆巖想起了中對於這些狐獴的描述,說它們從遠處望過去是蠕動的白花花的一片,他的腦海裡飄過了寄生在腐肉上的蛆蟲形象。
島上的果實裡包裹着牙齒,就像被胃液消化後的殘餘。
葉兆巖明白,這座人型島嶼也是杜三江對殘酷的真實記憶虛構美化以後的幻想,是母親的血肉滋養了他的生命。
他逐漸的梳理出了中那隱藏的第三個故事,也明白了林朝陽爲什麼在簡略的講完了第二個故事後便停住了筆。
因爲這最後的故事實在是太過殘忍了,在這個故事中人性已經蕩然無存,只有赤裸裸的獸性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肆無忌憚的咆哮着。
心中的震撼久久難以平復,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葉兆巖渾身發冷,他以手掩卷。
過了幾秒,又將雜誌拿起來,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回到牀邊,他的眼神卻仍忍不住向雜誌的方向望過去,心有餘悸。
短時間內,他應該是不會再讀這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