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
巴金先生抻了幾秒鐘說出這麼一句話,讓本來期待的衆人倍感失望,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老同志見衆人如此反應,耐心的解釋道:“獲獎結果公之於衆是應有之義,但評獎過程是評委會的集體智慧,涉及到方方面面,不能盡數說與大家聽。
不過我想請大家放心,我們的評獎程序公平公正,絕沒有徇私舞弊和濫用權力的情況,這一點我以我的人格來擔保。”
巴金先生說完之後,現場短暫沉默了數秒,這個時候坐在一衆老前輩之中的劉昕武突然又接着王濛的話問道:“最近有人傳言說,評委會最後淘汰的那部作品是朝陽的《梵高之死》。”
他的話音剛落,林朝陽明顯能感覺到現場的氣氛爲之一滯,衆人的眼神分了幾個方向,集中投射過去。
一是說出驚人之語的劉昕武,一是身爲評委會主任的巴金先生,一是當事人林朝陽。
林朝陽顧不得衆人的目光,忍不住把眼神投向劉昕武。
別看老劉這人老實巴交的,真是個悶聲幹大事的好材料!
人家老同志的意思多明白,不讓問,問了也不說,你還刨根問底,這不是找不痛快嗎?
在衆人看來,劉昕武這個問題有點爲林朝陽打抱不平的意味。
在場的都是業界翹楚,大家都能看明白,林朝陽兩部作品報送評獎,《梵高之死》在藝術成就上明顯比《棋聖》高出一線,《棋聖》都可以得獎,那《梵高之死》爲什麼不可以?
如果是考慮獲獎作品太多,非要拿掉一部作品,也不該是《梵高之死》,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通的。
這也就造成了文學界不少人現在一直在議論,這一屆茅盾文學獎評獎還是以政治爲導向,並非單純從文學的角度出發。
因此在劉昕武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在場也有不少人抱着看熱鬧的心理。
“這個問題嘛……確實沒辦法回答。”巴金先生沉吟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採取了迴避的姿態。
老人家也清楚他這樣的態度難免有些不近人情,轉而說道:“既然大家都這麼關心我們這一屆評獎的細節問題,不如請靖之同志來談談我們的一些評獎原則吧。”
巴金先生一句話,把偏佐派的大將的賀靖之給推到了前臺。
此舉立刻引起了在場幾個惜春派同志內心的激贊,事是你們偏佐派惹的,現在該是你們平事兒的時候了。
幾個偏佐派大佬則腹誹不已,惱怒於巴金的不講武德,明明評獎結果大家都認可了,一受責備卻只想着把同僚推出去擋槍。
但巴金把賀靖之推出來還真不是胡亂推的,賀靖之除了有一層詩人的身份之外,他同時也是如今文化部的代尚書,位高權重。
面對同行們的質疑,評委會堅持不迴應肯定是不合適的,那隻會顯得心虛,可他們又沒辦法說的太透。
讓賀靖之來出面反而是個好選擇,他的立場偏佐,但同時又有一層官方身份,透過他解釋一下評獎的大致思路和操作,這樣既可以平息衆人的疑惑和不平,也能最大限度的降低這件事的影響。
被巴金推到臺前來,賀靖之並未慌張。
“關於評委會最後淘汰的那部作品究竟是哪一部作品,大家都很關心,按照正常程序,評委會確實不方便透露。
至於是不是有些人猜想的是《梵高之死》,我們也沒有辦法回答,這是規則限制的。
不過大家既然問了,我們要是什麼都不說,好像又顯得我們的評獎不夠公平和公開。
那我就來談談關於《梵高之死》這部作品爲什麼沒有入選,大家覺得怎麼樣?”
其實大家想知道的,無非就是《梵高之死》到底是不是被最後淘汰的那部作品,如果真的是的話,幾可以說是本屆茅盾文學獎最大的遺珠之憾。
賀靖之雖然跟巴金一樣沒有直接回答問題,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白,相當於是變相的迴應了大家的想法,衆人關注的目光一時之間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從藝術層面上說,《梵高之死》好不好?
好!
這一點我想大家都看得見,我們作爲評委也不能否認。發表數年時間,不管是文學界的評價,還是讀者的反饋都證明了這是一部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好作品。
在評獎過程中,我們的諸多讀書班成員、評委也都表達了對於這部作品的喜愛和認可。
但爲什麼這部作品沒有進入最後的獲獎名單呢?
答案其實也很簡單,我想請大家考慮一個問題:
如果我們現在把《梵高之死》的署名換個外國人的名字,你會認爲它是一部中國的文學作品嗎?”
賀靖之拋出的問題好像一記炸彈,把在場衆人轟的愣在當場。
有反應快的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梵高之死》講的是梵高這位外國藝術家的生平,無論是從故事背景還是創作風格上,都屬於中國當代文學當中的另類。
賀靖之只停頓了片刻,又接着說道:“我們茅盾文學獎評獎雖然沒有設置前提,但默認的首先一定是面向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重點是‘中國’兩個字。
入選的作品要突出民族特色、地域色彩,要刻畫出時代風采,反映社會問題。
如果單純從的角度來說,《梵高之死》當然是一部極好的作品,但如果是要選出一部具有以上特點的優秀作品,這樣的作品顯然不是我們要選擇的目標。
希望我的解答能夠讓大家滿意。”
賀靖之說完話,在場衆人還在消化着他這番話裡的意味。
林朝陽卻在心中大呼了一聲“霧草”,老同志好刁鑽的角度啊!
憑心而論,自己兩部作品入圍,林朝陽還沒貪心到想兩部作品都得獎,因爲哪一部作品得獎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反正是得獎了。
但相對而言,《梵高之死》從硬實力方面來說確實是應該比《棋聖》強一些的,因此外界的一些聲音他也非常理解。
現在這樣的評獎結果裡面,政治立場起了很大的決定性因素,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當劉昕武在大庭廣衆之下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他都有些替在場的評委犯愁了,這種事情要是拿到檯面上來說,少不了要在文學界掀起一陣風波。
畢竟有之前多年的前車之鑑,現在文學界最敏感的就是政治介入到文學創作當中。
可林朝陽怎麼也沒有想到,賀靖之竟然會找出如此刁鑽的角度,否定了《梵高之死》。
在他看來,這個理由實在是太無懈可擊了,因爲它完全是拋開了文學評獎的一貫評判標準,而站在了一個更高、更宏大的視角去進行敘事,對於目前的這種質疑聲來說,無疑是降維打擊。
連林朝陽這個作者都是這樣的感覺,更別說是在場的其他人了。
聽完賀靖之的解答後,衆人啞口無言,哪怕是心中再替《梵高之死》惋惜,面對這樣的理由,誰也不能說它不得獎是有問題的。
不過,賀靖之的解答雖沒有正面回答劉昕武剛纔的問題,但大家也可以從側面聽出來,《梵高之死》確實是具備了獲獎資格的。
要不然,評委們也不必費心給出這樣的一個理由來。
所以,賀靖之的回答其實已經並不重要了,因爲衆人心中已經默認了《梵高之死》的水準,它就是一部沒有獲獎的“無冕之王”。
座談會結束後,文協給獲獎作家們安排了一場宴會。
席間,古樺提起了每年全國優秀中短篇獎之後在林朝陽家請客的傳統。
經過三年的傳播,這項請客的傳統已經逐漸在中國文壇聞名,並且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章光年笑着攛掇道:“朝陽啊,你可不能厚此薄彼。茅盾文學獎也是全國性獎項,你又拿獎了,請客這項傳統可不能丟!”
衆人也跟着起鬨,林朝陽笑聲爽朗,“請客當然可以,就看大家哪天有空。”
章光年又十分積極的說,“明天還有幾家媒體的採訪,不如就定在後天吧,到時候我帶着大家登門拜訪。”
林朝陽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老同志蹭飯可夠積極的。
授獎儀式次日,《文藝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文匯報》等國內知名媒體統一報道了茅盾文學獎的盛大授獎儀式,來自於全國文化界的六百多位嘉賓濟濟一堂,見證了中國首個長篇獎項的第一次頒獎。
早在本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名單出爐後,各地新聞媒體便已經有過一輪報道,但規模遠無法和今天的報道相比。
如此大規模的報道除了有文協的傾力聯繫與溝通的緣故,也有獎項本身的影響力加成。
茅盾文學獎從誕生之初,便顯示出了它在中國文學界獨一無二的影響力,隨着時間的流逝,這種影響力還會不斷持續的加強,哪怕未來遭遇種種質疑,但它在中國當代文學界的地位已經很難超越。
同樣的,這樣的地位和影響力也成就了衆多獲得了這個獎項的作品和作家們。
七部獲獎作品,七部獲獎作家,在當今的文壇和讀者羣體當中都不算是冷門。
但因着茅盾文學獎的熱度,這些作品和作家的名字在短時間內迅速傳播,一下子便在國內人盡皆知,名聲傳遍了大江南北。
又一日,林朝陽答應了請客吃飯的事,他把請客地點安排在了棉花衚衕。
陶玉書現在身懷六甲,請客吃飯難免吵吵鬧鬧,林朝陽不想影響她,可她卻偏要跟着林朝陽過來幫忙。
上午九點多,客人們陸續提着禮品到來,來的除了有另外幾位獲獎作家,還有章光年這個文協領導。
林朝陽在廚房忙碌着,大家也伸出手來幫忙,他便讓陶玉書去一旁歇着。
章光年湊到林朝陽身邊,又說起了讓他加入文協的事。
早在兩年前章光年就跟他提過這件事,但林朝陽一直對於加入官方組織沒什麼興趣,就沒答應他。
這次章光年舊事重提,說他連茅盾文學獎都拿了,已經是中國文壇的領軍人物,不能在這麼閒雲野鶴下去。
兩人正掰扯的功夫,坐在一旁的陶玉書突然擰着眉頭,表情痛苦。
“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