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她的聲音,喝多了正蔫兒頭巴腦的江懷延擡起了頭,尋找着聲音的來處。
“老江,閨女來接你了。還是生個閨女好啊,小棉襖知道疼人。”一旁的陳懷愷貌似神智清醒,調侃着江懷延。
然後又自怨自艾了起來,“閨女好啊,哪像兒子。出門還特意告訴了來接我,這都多長時間了?”
林朝陽無語,你神智清醒,四肢健全,就不能自己走回去?
江懷延被閨女扶着往外走,陳懷愷還在那裡叫着,“老江,老江,你慢點走啊!老江,老江啊,我不送你了!”
林朝陽默默的在心裡把剛纔的話收了回去,有些人看似清醒,但他已經醉了。
不過陳懷愷的這兩聲呼喚也讓林朝陽想了起來,老江姓江,怪不得那小姑娘看着眼熟,那不是江珊嗎?
看來甭管啥時候,二代這事都遺傳啊!
林朝陽剛感慨完,招待所的門又被人敲響,他開了門。
來人高高大大,長的有那麼幾分帥氣,就是嘴巴微凸是個缺點,這張臉林朝陽認識,這回沒錯了。
陳凱戈不認識林朝陽,看着他沉默的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年紀輕輕就這麼叼,還得是你啊,凱爺!
陳凱戈走進房間,扶起了看似清醒,實則已經喝多了的父親。
“爸,咱回家吧。”
沒成想陳懷愷拽住了陳凱戈,“先別走!來,兒子,這是你林叔叔,叫林叔叔!”
陳凱戈:???
林朝陽笑了笑,說道:“老陳,喝多了,早點回家休息吧。”
林朝陽的勸說讓陳凱戈鬆了口氣,眼前的年輕人看着還沒他歲數大呢,讓他叫叔叔,他哪能叫得出口?
喝多了的陳懷愷見兒子沒反應,一把拍在陳凱戈的後背上。
“啪”的一聲,這一掌,至少二十年的功力。
“這孩子,叫人啊!”陳懷愷催促了一句。
林朝陽眼看着陳凱戈的臉色僵硬起來,眼神裡露出幾分尷尬與不爽,然後從嘴裡硬生生的擠出幾個字。
“林叔叔好!”
看得出來,老陳家的家教還是挺嚴的。陳凱戈二十七八歲的人了,父親讓他管林朝陽這麼個小年輕叫叔叔,他就真叫了。
林朝陽心想大侄子都張口叫人了,他不答應那不是讓人難堪嗎?
“誒,大侄子!”林朝陽痛快的應了一聲。
陳凱戈咬着牙,伱答應就答應,那麼高興幹什麼?你誒就誒,加個“大侄子”幹什麼?
“老陳大哥,慢點走啊!”
臨走,林朝陽還不忘跟陳懷愷打了個招呼,稱呼得比之前更加親熱。
“走了,下回嚐嚐你的手藝,咱再喝點。”
林朝陽覺得陳懷愷的醉有點薛定諤,很難讓人分清他到底是清醒還是醉了。
帶着幾分醉意,他騎上了自行車,在燕影廠熬了快半個月了,總算是能回家了。
九月的夜風涼爽,吹在臉上,酒意一下子都清醒了不少。
誒?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一下子又想不起來,算了,還是回家要緊。
陳凱戈扶着父親回到家中,投了一塊熱毛巾遞給父親,陳懷愷將毛巾蓋在臉上。
過了了一會兒,陳凱戈關切的問道:“爸,你沒事吧?”
“沒事。”
陳懷愷本來在閉目養神,聽見兒子的話,他睜開了眼睛。
見對方在看着自己,他問道:“有事?”
“剛纔那人誰啊?”
陳懷愷眼神清明,看不出絲毫醉意,問道:“怎麼?叫一句叔叔就那麼不舒服?”
陳凱戈被父親戳破了心思,眼神有些閃躲,“沒有。”
“你啊……”陳懷愷將毛巾放到一旁的茶几上,“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這股傲氣。”
“我叫了聲叔叔,問問叫到是誰還不行嗎?”陳凱戈甕聲甕氣道。
陳懷愷反問道:“怎麼着?我還能讓你吃虧?”
陳凱戈沒再說話。
陳懷愷瞭解自己的兒子,有點才華、有點傲氣、有點倔強,本來這都不是什麼大毛病,可偏偏湊到了一起。
他無奈的嘆了口氣,“別看人家年輕就不放在眼裡。”
“我沒不放在眼裡。成伯伯和江叔叔都陪着一起喝酒,肯定不是一般人。”
兒子的話讓陳懷愷稍感欣慰,“你謝靳謝伯伯看好了一部,想拍成電影,他就是原著作者和編劇。”
聞言,陳凱戈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是林朝陽?”
《牧馬人》發表至今已經近兩年時間,在國內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受衆無數,最近這段時間謝靳要把《牧馬人》拍成電影的事在燕影廠傳的沸沸揚揚,陳凱戈自然知道這件事。
陳懷愷點點頭,“沒錯。林朝陽,年輕吧?才二十二歲,可作品一部比一部還要好,叫好又叫座!”
父親說話的時候,陳凱戈在出神,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原來剛剛那個被他喊作叔叔的年輕人,竟然就是“林朝陽”。
他是個文學青年,現在在燕影上大學,平時沒事就喜歡和《今天》的一羣人混在一起寫詩、寫。
雖然到現在也沒寫出什麼名堂,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對於文學的熱愛。
許多文學青年對林朝陽每一部作品都如數家珍,但陳凱戈跟這些人還不一樣。
他最喜歡林朝陽的作品是人藝演出的《天下第一樓》,他甚至覺得,那是一部不遜於《茶館》的經典。
寫的好,話劇寫的更好,連電影劇本都能寫,陳凱戈回想着剛剛見到的那張年輕的面孔,心裡有些恍惚。
他是燕影子弟,過去兩年跟《今天》編輯部走的很近,不過談不上是核心成員,因爲連他們這些燕影子弟的“帶頭大哥”田壯壯也算不上是《今天》的核心成員,可這不妨礙陳凱戈對於趙振凱、芒克、楊練等人的敬仰。
在他的眼中,趙振凱、芒克他們這羣詩人像李白,才華橫溢,天資卓越,有那種肆意揮灑的豪放、浪漫之感,充滿了令人心折的個人魅力和領袖氣質。
而他對林朝陽又是另一個感覺,他通過鉛字認識了林朝陽,是未見其人,先博覽其作品,被林朝陽那一部又一部優秀的作品所征服。
林朝陽的個人形象在他的心中也沒有那麼突出,陳凱戈對他更多的還是出於作品而產生的推崇。
今天見到了林朝陽,發現他也是個平凡的年輕人,而且似乎還有點促狹。
陳凱戈又想起自己叫“林叔叔”時,他那聲有點刻意的迴應。
那麼大個作家,偏偏作出頑童之舉,莫名的讓陳凱戈笑了起來,對林朝陽產生了一股親近感。
“我們搞文藝工作的,要靠作品說話。總是搞聚會、搞活動,看似熱鬧,喧囂過後不過是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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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懷愷說這些話是爲了點撥兒子,他知道陳凱戈喜歡參加那些地下詩人的聚會,整日裡忙着參加各種各樣活動。
如果兒子已經學有所成,那他不會阻攔。
可想也知道,一羣躁動不安的年輕人聚在一起,看似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其中當然不乏才華橫溢之輩,可真正的飽學之士又能有幾人?
跟那些人混的時間長了,水平可能沒什麼長進,反倒學會了恃小才而傲物,憤世嫉俗,目空一切。
“你看看你林叔叔,作品過硬,登得上大雅之堂,自然被人奉爲上賓。”
陳凱戈聽着“林叔叔”這三個字,有些彆扭的抿了抿嘴,“知道了。”
聽着兒子的迴應,陳懷愷滿意的點了點頭,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陳凱戈看着父親沉沉睡去,心裡暗自嘆了口氣。
他清楚父親並不喜歡他去參加《今天》的聚會,他其實很想跟父親說,以後不用再總擔心他參加《今天》的聚會了。
前兩天,市公安局根據政務院1951年制定的法令中“刊物未經註冊,不得出版”的有關條例,要求《今天》停刊,中止出版發行工作。
政府部門勒令停刊,《今天》不敢不聽,可誰又能停的心甘情願呢?
反正這兩天以《今天》爲中心所形成的作家、詩人羣體當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在努力的尋找關係,看不看能不能跟上面疏通疏通,讓上面收回成命。
陳凱戈很想幫幫忙,可惜以他的家庭背景,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會不會停刊,陳凱戈心中不由得惆悵了起來。
好在還有星星畫展。
爲《牧馬人》劇本忙了快半個月時間,回到家裡林朝陽歇了兩天才恢復了精力。
半個月沒着家,林朝陽心懷愧疚的請陶玉書看了一場電影。
這兩個月滬影廠製作的《廬山戀》異常火熱,電影中演員張瑜飾演的女主角周筠性格熱烈奔放,服裝造型百變,不僅成了萬千男同胞的夢中情人,也被許多女同志視爲穿衣打扮的模板。
當然了,《廬山戀》中最爲人稱道的還是男女主角那驚天一吻。
1980年代是個兩級分化的年代,文化界睜開眼睛看世界,不管是創作標準還是審美標準都極力向西方靠攏,許多大學裡搞搞舞會、文化單位看看內參電影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而另一方面,冰凍三尺的氣氛讓民間風氣仍舊十分保守,老百姓連聽個《鄉戀》、聽個鄧麗君都被批判是靡靡之音。
《廬山戀》講的是嗡嗡嗡過後,僑居美國的前gmd高管的女兒周筠回國到廬山旅遊,恰好遇到了陪重病纏身的母親來廬山養病的小夥子耿樺。
耿樺的樸實、靦腆和自強吸引了周筠,兩人互生好感,但因爲政治、家庭的諸多阻力,兩人不得不暫時分別。
幾年以後,兩人故地重遊,竟然不期而遇,最後兩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作爲一部以愛情爲絕對主題的電影,《廬山戀》的風格在這個時候的中國是極其少見的,完全區別於許多模式化創作的電影。
當銀幕上出現周筠和耿樺擁吻的鏡頭時,電影院內驚呼聲一片,許多女同志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又忍不住分開手指,小心窺探。
跟女同志們的矜持比起來,男同胞們的表現就直接多了,兩眼發直,狂吞口水。
電影放映完的那些夜晚,不知道有多少年輕情侶被這一吻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林朝陽和陶玉書結婚兩年多,算不上老夫老妻,但對這種場面表現的還算平淡。
但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陶玉書還是忍不住跟林朝陽探討了起來。
“這個電影也太大膽了,他們可真敢拍。”
“情到濃時,真情流露,也是可以理解的。”
後世隨便一部電影、電視劇的尺度拿出來,恐怕都比《廬山戀》大,所以林朝陽並未放在心上。
“你那部《牧馬人》不會也這樣吧?”
“反正我沒寫,以後拍出來了要是有,那肯定是老謝自己加的,可能是收了男演員的好處。”林朝陽玩笑道。
“沒正形。”陶玉書嗔怪了一句,又期待道:“真想看到你這部趕快拍成電影。”
“且等呢。老謝得忙完《天雲山傳奇》的,然後籌備建組,他跟我說,至少也得明年開春才能開拍。”
林朝陽看向陶玉書,“我跟老謝說了,以後要是選女主角,就照你這個模樣找,最漂亮!”
陶玉書聽着他的甜言蜜語,忍不住嬌羞起來,“你又誆我。”
“這怎麼能是誆你呢?我真是這麼說的。
可就是有一個問題。你吧,長的還是太漂亮了,而且還是那種明豔大氣的長相,氣質也洋氣。
秀芝這個人物吧,得帶點土氣。
唉,得虧你不是學表演的,要不然我還挺糾結的。”
陶玉書喜滋滋的聽着林朝陽胡說八道,忍不住摟住他的胳膊,“真要是讓我演女主角,誰來演男主角?”
“我啊!”林朝陽一拍胸脯,“咱們夫妻同心協力,爭取創造出一部震撼中國電影界的經典之作。”
“哈哈哈!”
陶玉書被他逗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
“你可真敢想!”
“想想嘛,又不犯法。”林朝陽附在她耳邊,“我還有個大膽的想法……”
陶玉書聽完面紅耳赤,“你又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