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依舊住在定遠侯府,除了王祐他沒有親人,對於住宅也沒什麼要求,這座宅院的情形和當年相比也沒多少差別。惟一用心裝飾的地方只有書房,這裡面固然有王景喜好讀書的原因,更重要的因素還是爲了招待劉威揚。
雖然十八年時間裡劉威揚的權力達到了巔峰,但是王祐的身份依舊不適合公開,所以每次探望王祐都只能微服來此,於書房見面,今天也不例外。
王祐還沒到,君臣二人正自閒談,忽然房間內的一串鈴鐺叮噹作響,王景道:“陛下,殿下回來了。”
劉威揚面色一喜,隨後起身走向屏風後,“朕在暗處看看,你莫要聲張。”
“是。”王景不知天子這麼做是何原因,也不敢多問只能服從。
等到王佑走入書房時,只見王景在書桌前提筆作畫並沒有招呼他,他也早已經習慣了,上前施禮道:“侄兒見過叔父。”
王景擱筆擡頭,目光落到王景手上。在他手裡拿着一封書信,邊緣被火燒焦,但是大部分保持完好。王景問道:“這是?”
“梟衛查到齊國奸細的一處落腳地,我們過去抓人,從火盆裡搶出了這個,叔父請看。”
王景抽出信紙迅速看了一遍,隨後朝屏風掃了一眼,故意提高了聲音:“無定軍中有人勾結齊國?”
“這些年神策軍興無定軍聲勢大不如前,不少將領得不到提拔乃至被降級罰俸難免心中不滿。齊國實力愈漸雄厚,以重金收買拉攏這些人也在情理之中。但……侄兒總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
王景好奇道:“你說說看。”
王佑思忖片刻,方纔鄭重開口:“這些將領都是久經戎馬之人,絕不缺乏謹慎。就算真被齊國收買,也是與齊國重臣單線聯繫,豈會同區區齊國探子往來,甚至留下書信把柄?這,是其一。”
屏風後劉威揚緊握玉飛燕,臉上露出笑容。
王景也頻頻點頭,眼中流露出讚許之色。
王佑受到鼓舞,再道:“其二,侄兒突襲齊國密探居處時,他們已經在銷燬證據。試想,無定軍將領這等至關重要的人物,他留下的書信,爲何不在一開始焚盡非要放到最後,就連燒都燒得這麼謹慎,豈不是故意把信送給侄兒?”
王景追問道:“可還有其三?”
“侄兒查過無定軍主要將領身世了,最可疑的莫過於出身齊國的副帥曹預。可他雖出身齊國,卻是幼時被齊國權貴害得家破人亡,這才流落我國從戎入伍,他對齊國恨之入骨,私下裡說過有朝一日必報家仇,何以會勾結齊人?”
王景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何把書信呈上?”
“侄兒身爲梟衛,職責所在不敢隱瞞不報,但對其中疑點,也不能不想。”王佑一頓,眼睛看着王景。
王景高聲道:“無妨,你有什麼想法,但說無妨。”
“曹將軍與魚大將軍關係密切,若他出了差池,魚大將軍難免要受牽連,無定軍副帥主帥接連倒下,無定軍沒了將領,如何護衛大燕國土?侄兒看來,這是齊國使出的奸計,犧牲幾個密探,換大燕自斷一臂,。”
“佑兒!你能將此事分析地如此周全,真是相當不錯!”
“好啊!”
此時,屏風後傳來一聲喝彩。在王佑茫然的眼神中,劉威揚鼓着掌走了出來,笑着誇獎道:“得到消息即刻出動,朕贊你行事果敢、機敏過人;事後就事分析疑點,條條在理,朕再贊你明察秋毫!”
劉威揚倒是興奮,王佑卻處在震驚之中,久久不能回神。王景開口提醒:“佑兒,還不向陛下行禮。”
王佑這才下跪,道:“參見萬歲。”
王景則向後大退一步,規矩地站好。劉威揚見狀,頗爲滿意。他坐上太師椅,對王佑說道:“梟衛雖由王景一手建立,但他終究是個文人,不適合執掌這些武夫。如今,你已展現出過人的膽識,朕就此封你爲梟衛大統領!統帥梟衛,爲朕披荊斬棘!”
王佑這些年,也多少接到過暗示,但這一刻終於來臨,他心中仍然激動不已。他再次跪下,深深躬身,道:“謝主隆恩!”
劉威揚注視着王佑寬闊的背,眼中逐漸流露出慈愛之色。他把玩起手中的玉飛燕,不發一言,王景和王佑心裡同時泛起疑惑。半晌,劉威揚長舒一口氣,似乎做出了什麼決定。
“王景,我覺得有些話該對祐兒說明了,你覺得呢?”
王景心裡一驚隨後一喜,盼望了十八年的事終於有了希望,一如苦熬長夜之人終於盼到黎明。他只覺得心跳如鼓,嗓音顫抖:“一切……由陛下做主。”
王佑心中則是萬分疑惑,然而劉威揚沒叫他起身,他也只能一直跪着。
“佑兒,上前來。”
王佑不知燕皇爲何如此親暱地呼喚自己,肘膝而行,向前挪動了一小步。
“不必跪,站到我身邊來。”
王佑的印象裡,劉威揚從未對誰使用過這樣的輕聲細語,但是出於服從命令的本能,還是起身在劉威揚溫和的目光下,走到了這位九五至尊身旁。
劉威揚端詳着王祐,情緒漸漸變得激動:“佑兒,你並非是王景的侄兒,而是朕的兒子,是燕國的三皇子。”劉威揚一開口,便將最爲要緊的事實相告。只見王佑一雙星目怔怔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驚得丟了魂魄。對於這一幕他早已料到,也不做解釋,就是這麼看着兒子。
王佑側過身,呆呆地看着王景:“叔父……”
王景一驚,忙跪下磕頭道:“殿下,老奴只是受陛下之命照看你,你貴爲大燕三皇子,如今正該認祖歸宗,莫要再這樣稱呼老奴。老奴,受不起啊!”他的心中,猶如刀割一般,淚水抑制不住,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卻頭也不敢擡。他害怕,看到此時的情景,會忍不住。
忍,一定要忍,就像這十八年一樣!
老天,要罰就罰我。祐兒不知真相,纔會子受父跪,你不要怪他。
劉威揚見此,也是有些許動容,更有些唏噓:“你這些年對佑兒的疼愛,朕都看在眼裡。你,沒有辜負荼妃。朕也……甚是感激。”
王景只有磕頭,淚水長流。但爲誰而流?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王佑無措地轉頭,恰與劉威揚的雙目相撞,平日裡威震四方的帝王如今眼含着熱淚,王佑瞧見裡頭的慈愛和愧疚,胸口爲之一痛。這,這是真的……?
劉威揚向他伸出右手,王佑盯着那隻發顫的手數秒,單膝下跪。劉威揚輕撫着他的面頰,勾勒着他的眉眼,喃喃道:“盈兒,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啊。”
王佑既在梟衛對於信息的掌握自然在普通人之上,加上王景有意的介紹,他知道胡妃荼盈以及當年無定原之事。不想自己竟然是那位胡妃所生當今陛下的親骨肉,一時萬般疑問涌上心頭,唯獨沒有骨肉重逢的激動。對此王祐也不疑心,梟衛之人心腸都硬,沒有那麼多兒女情長。只不過此時劉威揚真情流露,他也不由得眼眶發紅以配合陛下情緒。
王景跪在地上,心中似乎有狂潮奔涌,但盡數被他用堅冰封鎖住。當他終於收拾好心緒,擡頭將眼前這幕盡收眼底,他不再流淚,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是這個笑容中藏着一絲悲涼,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
“佑兒,”劉威揚看着他,“讓我把當年之事一一講給你聽。”
劉威揚從燕國、胡族兩方交好講起,十八年來,他也是深藏心中,難得能對人傾訴。他時而慷慨陳詞,時而悲憤難耐,直至講到骨肉分離、百官逼宮,他雙眼通紅,臉上兩道未乾的淚痕,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
“今日,就是你娘荼妃的忌日……”
王佑畢竟聰穎過人,聞言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劉威揚的腿泣不成聲。
“佑兒,別哭。”劉威揚拭去王佑臉上的眼淚。
王佑抹了一把臉,手上溼漉漉的。他看劉威揚,此刻,帝王的雙脣顫抖着,似有千言萬語要對王佑說。
“父皇。”
王景渾身一震。
劉威揚心中百感交集,眼中熱淚滾滾而下,喜悅地說道:“好,好,好宸瑞,朕等了十八年,終於等到你叫一聲父皇。”
緊緊相擁的父子二人,似乎將王景隔絕開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推開劉威揚,大聲說出心中的秘密。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王景的臉上,依舊流着眼淚,但嘴角,卻噙着笑容,看起來,是既感動,又欣慰。
等到他終於能開口時,語氣已經恢復如平時:”陛下,殿下,請節哀,今日是喜事啊。老臣恭賀皇上與三殿下父子相認!“
劉威揚此時從複雜的情感之中緩過勁,恢復了些許平日裡威嚴的模樣。他朝王景點點頭,握着王佑的手,說道:“朕從未將當年的屈辱和仇恨忘記絲毫,這些年朕一是收權,二是殺那些妄爲的官吏,但還不夠!朕還不能將你的身份公之於衆,不過父皇許諾,待我獨掌軍權之時,你就能成爲大燕的三皇子,你的母親也會得到平反。”
這當兒的王佑無暇細想,只是不住地點頭。
劉威揚又喚王景:“你起來罷。”
王景緩緩站了起來,始終恭敬地低着頭。劉威揚道:“朕感激這些年來你對佑兒的養育之恩,此話絕不摻假,但朕仍要忠告你,前路多艱,望你能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