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揚在前,赤忠挑着燈籠在旁隨侍,其身後便是顧世維以及六部尚書。幾位部堂的眼神集中在顧世維身上,甚至連自己下一步該邁出哪條腿,都要先看相爺的行動才能決定。
這也不光全怪他們,事情發展的過於順利,反倒讓他們產生了一種一切都是虛幻的感覺。畢竟劉威揚自從登基以來,雖然對內仁厚,但是絕非懦弱。何況之前力主北伐之時,又是以雷霆手段推進,幾乎沒有絲毫妥協餘地,現在態度大變,讓衆人都覺得有些納悶乃至懷疑,生怕其中有什麼變故。
不過看顧世維胸有成竹的樣子,其他人心裡總算有些把握,隨着劉威揚一路來到午門。
赤忠不敢直視天子,但還是忍不住偷眼觀瞧,想要看清楚陛下的神色。他發現劉威揚面無表情,饒是自己侍奉已久,也猜不透天子此時的心情。只不過細心的赤忠發現,皇帝的雙手緊握成拳,好象是要和人搏鬥的武師,心中總覺得情況不像看上去這般順利。
午門外,羣臣還跪在那裡沒動地方。在顧世維等人離開後,這些人也曾有過動搖,但是顧世維積威之下,沒人敢自行離去。畢竟已經到了這一步,就算是中途離開也未必能在天子面前買好,卻肯定會被顧相記恨。大家都不是笨蛋,自然沒人會做這種事。
人雖然跪在那裡不動,心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隨着顧世維等人離去的時間越來越長,羣臣的心也越來越忐忑,不知這次孤注一擲的行動結果是吉是兇。萬一皇帝翻臉大開殺戒,自己這些人的腦袋也保不住。但也有人篤信天子不會把江山社稷拿來做賭注,這件事不會發生。
“皇上駕到——”
隨着太監的一聲高呼,百官的心陡然也提到了嗓子眼,一切終於要見分曉了。城樓之上,燈火殷殷。在禁軍護衛的簇擁之下,皇上負手而立,慢慢來到垛口邊沿。隨後有眼尖的人發現,皇帝身後站着顧世維、六部尚書,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不管結果如何,只要相爺和皇帝商談出結果,自己這些人的前途以及身家性命就算是保住了。
劉威揚的目光從羣臣身上掃過,從頭到尾一個個看過去,竭盡所能記住每一張面孔。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開口:“衆位卿家!朕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寵信胡妃,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今更有無定城之慘變,軍士死略離散,此皆朕之罪也!”
劉威揚頓了一頓,右手越握越緊。
“往事不可追。今唯有接受百官所請,下罪己詔!廢荼盈皇妃之位……”
赤忠目瞪口呆,萬沒有想到之前還想要借墨門之手屠戮宰輔壓制百官的劉威揚,此刻居然真的答應了顧世維的五策。從皇帝那顫抖的身軀,緊攥得拳頭看,他說這番話時心情並不輕鬆,但他還是強要牙關,保證發言流暢完整。
“立皇長子宸英爲太子;國事與羣臣共商,軍事與諸國共議;與神狸,永絕永好!”
劉威揚話音墜地,一片寂靜。過了許久,方纔聞得午門之下,羣臣雀躍。不知誰帶頭高呼了一句“吾皇英明!”,這句可恨的讚詞,便在午門之外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高居城樓之上的天子,看着下面歡欣鼓舞的羣臣面無表情,就像看着一羣死人!
午夜,已過丑時三刻,更夫手持銅鑼,一聲呼喝,“天乾物燥。小心火燭”,迴盪在無人的皇宮之中。
皇帝下罪己詔之後,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午門。顧世維也遣散了文武百官,獨自回府。君臣之間的平衡需要維持,既然天子退了,他也需要退讓。
“皇上,您的手!”
直到回到荼盈寢宮,藉着燈火光芒赤忠纔看清楚,劉威揚的右手在向下淌血。當他的右手張開,赫然發現那枚玉飛燕被他緊緊攥在手中,此時早已經刺入皮肉之內。回想之前的情景,皇帝在走向午門的一路上,實際一直緊握着這枚玉飛燕,乃至宣佈廢除荼盈皇妃之位的時侯也不例外。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少力氣,讓玉飛燕刺得這麼深。得虧這是一件秘法加持的寶物,否則這麼用力怕是早就碎成幾塊。
劉威揚冷哼一聲:“慌什麼?一點小傷死不了。”
赤忠不敢多說話,小心翼翼地幫皇上清理傷口,劉威揚神色之木然,反倒讓赤忠惴惴不安。
“皇上,包紮好啦。”
見劉威揚沒有迴應,赤忠給身後的太監宮女都使了眼色,讓他們退下。赤忠擡頭看着漠然的劉威揚,輕聲問道:“皇上,還有吩咐嗎?”。
“退下吧。”
劉威揚發出一聲沙啞的低語,嚇了赤忠一跳,擡頭擔心地看着皇上。但劉威揚別過頭去,環顧着這燈火通明的寢宮,忽然站起身來踉蹌着走向內室。
赤忠本打算跟上皇上,又覺不妥,便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今晚發生的事情太多,是該讓陛下一個人靜一靜。
內室中。陳設的玩物瓷器,悉數落地。大燕的至尊,如同瘋魔一般,掀翻桌子打碎器物,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號。把浸了血的玉飛燕放在眼前,如同看到荼盈滿身浴血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要自己爲她復仇。
堂堂一國之君,既不能保護妻兒也不能爲他們雪恨,這所謂皇帝又有什麼意思?百官!墨門!顧世維!
劉威揚口中低聲唸叨着一個個名字,如同詛咒。
這國,這朝,這天,可還容得下他劉威揚?堂堂燕皇,還有那一點立足之地?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大燕!
殺!
這些亂臣賊子,全都得死!眼下不能殺光他們,將來也要把他們一個個都送入陰曹。
殿外值宿的宮女手裡燈籠突然被風吹滅,黑暗之中,只有劉威揚那似人非人的怒號,在皇宮上飄蕩。
翌日清晨,楊烈已經準備啓程回雲中,而此時天子接納五策準備罪己的消息已經傳開,他也聽到了消息。這件事自己問心無愧,可是想到那位心高氣傲的至交受此重挫,心中也不免唏噓。希望將來他能明白自己的苦衷,朝內不生內亂,對外不妄動刀兵,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忽然一聲嬰兒的啼哭,把愁腸百結的楊烈拉回了現實。走上前去,逗弄着武者懷中的嬰兒,剛纔還在嚎啕大哭的孩子竟然破涕爲笑,咯咯的笑聲,總算讓楊烈心中好受了一些。
莫無垠笑道:“矩子,這孩子跟您確實有緣啊。您給他起個名字吧?”
楊烈想了想:“就叫他做楊陌,如何?”
高三郎第一個點頭:“我看這名字就很好,從今天開始,他就叫楊陌。”
莫無垠道:“矩子,我們現在是不是回雲中?”
楊烈點頭道:“是該回去了。如今大燕不可能出兵北伐,我們也該回雲中退去神狸的人馬,免得老百姓受罪。”
宮中。
赤忠心裡念着皇上,一晚上都守在寢宮外面。聽着殿裡頭沒了動靜,赤忠猜想是皇上哭鬧累了,便接過早就安排侍女們準備好的金縷羅衾,小心翼翼地走進寢宮。卻沒料到一入寢宮,就撞上端坐在上首的劉威揚,深邃冰寒的目光。
“奴婢該死,沒有早些給皇上請安——”
劉威揚目視前方,似有所想,手裡握着那玉飛燕,染上的血已經乾涸,血似乎已經浸入玉里,讓玉飛燕的顏色略有改變。
“告訴顧丞相,就說朕要前去宗廟祭祖焚香,今日的朝會依舊暫停。”
“喏。”
赤忠應了一聲,便側身退下。他侍奉劉威揚多年,對於這位天子熟悉至極。按說皇帝現在的狀態比昨晚正常多了,可是赤忠心裡反倒變得更加忐忑不安。昨夜午門之後,那個勵精圖治,豪情萬丈的皇上,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讓自己十分陌生。
在赤忠離開之後,劉威揚起身由宮女伺候着穿戴冠袍,整個過程中他的手始終緊攥着玉飛燕不放,待穿戴完畢,他便邁開大步沒入晨光之中。
宗廟前,赤忠按禮儀,止步廟外,身後侍女侍從,退離宗廟百步而跪。這座宗廟建立於燕太祖劉破奴逝世之後,用以祭祀神主之用。當時天下未定,天京城也遠沒有時下這般恢弘,宗廟佔地有限建設的也很是簡樸如今看來就少了幾分氣勢。
但當劉威揚跨過門檻,步入廟中時,望着那一代代先帝靈位,卻又確實感受到了威嚴所在。這種氣勢不需要藉助裝飾或是土地,而是歷代皇威積累,便是陋室蝸居,也能給人以無窮威壓。
劉威揚環顧列祖靈位,跪拜扣首。
“朕在位七年,識人不明,朝堂不寧,胡起不闋,亂我大燕。今君不君,臣不臣,父失其子,夫失其婦,朕無能,愧對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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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威揚再叩首。沉默片刻,緩緩起身,將懷中的玉飛燕掏出,放在供案之上。
“盈兒……終有一日,朕會讓你以皇后之儀,葬進朕的陵寢。朕要那神狸的血,那逆臣的頭,都爲你我陪葬。朕……還會找到宸瑞,哪怕要滅了那諸國,滅了那草原,朕,也會找回我的骨肉!報今日之仇!”
劉威揚恨恨自語,呆立片刻。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卻是楊烈說過的話:荼盈臨死前,把三皇子託付給了一個內侍。
等到禱告完畢人去樓空,這小小的太廟,又變得晦暗起來。
窗外打進來的陽光照射那玉飛燕上,乾涸的血跡微微發亮,突然,兩道人影,籠罩在玉飛燕上。
而在顧相府內,六部尚書再次匯合。他們昨晚贏了一局,可是臉上並沒有表現出歡喜。林業有些擔心地說道:“相爺,我們會不會有些過分了?皇上這次等於是被我們強按着低頭,肯定會不甘心吧?”
顧世維一笑:“怕什麼?大勢已成,皇帝就算心不甘情不願,又能如何?只要我等共進同退,這天就變不了。陛下這邊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接下來該對付神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