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揚倒下了。
就在楊烈說出同歸於盡之後,這位三徵神狸的馬上皇帝,全無徵兆地癱軟在地。彷彿他身體裡,已經沒有一根能支撐他的骨頭,也沒有一分能支撐他的氣力。如一灘泥一樣跌倒在地。
所幸楊烈身手敏捷,在劉威揚倒地的剎那,他已經衝到皇帝身邊,緊緊抓住劉威揚的脈門。脈相散亂,兩眼無神,但是好在不會有性命危險也不會中風。這個時候如果大燕失去皇帝,這南曜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老天保佑。
赤忠看着楊烈,楊烈說道:“無妨。陛下連日擔憂,心力交瘁,沒什麼大礙。”說話間他已經從懷中取出一個藥葫蘆,從中倒出兩粒藥丸。赤忠的眼皮跳了一下,宮中禁用外食更別說外藥,不過他還沒糊塗到阻止天下第一名俠外加陛下至交給皇帝治療的地步,這宮中的規矩終究管不到布衣俠王。
藥吃下去,劉威揚也漸漸恢復了神智,他一把攥緊楊烈的胳膊,雙手手面青筋爆起:“盈兒、朕的盈兒啊……楊兄!楊矩子!你答應過朕什麼?你難道忘了?你可是一諾千金!”
淚水如泉涌出。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位自登基以來努力把自己打造成硬漢形象的天子,這時候終於控制不住,泣不成聲。
“陛下原諒,一切都是天命,人力無可挽回。荼盈的犧牲也不是全無價值,宸瑞應該還活着。”
劉威揚陡然一震,“你,你說什麼?!宸瑞,宸瑞他在哪裡,在哪裡!”一邊抓着楊烈問,一邊朝楊烈身前身後望,手還在摸索着,似乎劉宸瑞是被楊烈藏了起來一樣。
楊烈無奈地按住劉威揚,“根據我的調查,荼盈臨終前將三皇子託付給了一個身邊的近侍。自無定原到界牌關,沿途的胡人還在尋找近侍和三皇子,可見他們並未落到胡人手中。所以我認爲,他們應該還是安全的,說不定已經快到京城了。”
人沒落在胡人手裡當然不等於安全,可是此時劉威揚方寸已亂,又哪想得了那麼周全?聽楊烈所說,頓時精神大漲。
“你說得對!宸瑞一定還活着……可朕,朕爲什麼沒收到任何消息?你也沒找到他們的下落?”
楊烈扶起劉威揚:“無定原左近受兵災的地方不少,神狸兵四處抄掠,很多城鎮都沒了人煙。我們一行人有腳力有武功,都廢了一番周折纔到天京。那近侍獨自一人,還帶着襁褓之中的皇子,行路肯定要遲緩許多。皇上就寬心吧。”
劉威揚看着楊烈,不住點頭:“你說得對,朕這就派人去找……派人,來人吶!”
赤忠連忙走到劉威揚身邊。
“皇上,奴婢在。”
“你速速下旨,天京城方圓千里,都給我找,誰能找到宸瑞,朕重重有賞!”
“奴婢遵旨!”
赤忠領命,出了寢宮,沒走幾步,卻看到迎面來了另一個太監,提着燈籠,神色倉皇,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就向着寢宮奔來。赤忠回頭看去,鉅子正扶着皇上,一邊好聲安慰,一邊扶進寢宮休息。回過頭,赤忠便連忙攔住那太監,低聲道:“你幹什麼?作死麼?陛下面前如此莽撞,活膩了?”
“顧不得這些了,赤公公,出了大事啦!”對方絲毫不理會赤忠的責罵,只低聲對赤忠說道:“顧丞相帶着六部尚書和一羣臣子,披麻戴孝,手捧先帝靈位,已經走到午門前了!”
赤忠心裡一寒,驚駭不已。這顧世維挑着這個節骨眼兒,捧先帝靈位直逼午門,又要幹什麼?他忽然打了一個寒顫。君臣朝野,鬧得這般不可收拾,此時劉威揚又是心情激盪的時候,萬一真的鬧僵了……
一陣寒風吹過,讓赤忠手裡的燈籠火,飄渺不定。一如此時的大燕江山,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午門前,一條長長的御道,橫貫天京城。顧世維披麻戴孝,面色滄桑,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舉着先帝的靈位,向着午門步步逼近。
領頭的顧世維面容堅毅,六部尚書緊隨其後,一副慷慨赴義的模樣。除了整齊的腳步聲和烏鴉哀鳴,午門外已經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看了看午門的城樓,顧世維將先帝靈位高舉過頭,六部尚書皆上前一步,將燈籠放於身側,隨後跪倒在地。身後羣臣則隨着六部尚書的步伐,如浪潮般跪下。
“陛下,受胡妃盅惑,不納忠言、忘卻祖訓、枉顧國人,致有無定城慘變。至今仍不思悔改,一意孤行!臣等有負先帝所託,不能規勸聖駕,請先帝恕罪!”
“請先帝恕罪!”
羣臣同聲高喝,幾百個聲音匯成一股濁流,淹沒了午門城樓,向深宮內奔騰席捲而去。
荼盈寢宮之中,劉威揚猛地站起, “顧世維這老匹夫竟敢如此?”
赤忠跪在劉威揚面前,手中高舉着一卷白綾,白綾上盡是殷紅字跡,赫然是一份血書。
“這是顧世維帶羣臣給陛下上的血書,請陛下聖裁……”
“聖裁?這算什麼聖裁,這是逼宮!顧世維欺君罔上,理應滅其九族!”
怒火讓劉威揚已經逐漸失去理智,否則向來對百官仁厚的君主又怎會說出誅九族的話。楊烈並沒有責怪劉威揚的意思,這位墨門矩子心中同樣怒火升騰,他憤怒的原因倒不是顧世維在這個時候發難,有牽連自己的嫌疑,而是這血書上列舉的羣臣請求讓他難以接受。
“一、下罪己詔,反省過失;二、廢荼盈皇妃之位;三、復祖制,軍事與南曜諸國共商、政務與百官共計;四、立皇長子宸英爲太子;五、與神狸永絕永好!”
自劉威揚無定兵敗而起,至顧世維主導天京城發難,再到現在羣臣於午門外哭拜先帝等同逼宮,所有的手段都是爲了這個目的服務。就在墨門矩子楊烈與劉威揚相見的剎那,顧世維也圖窮匕見暴露了自己真實想法。
顧家原本是無定軍軍主,後從武入文出將入相,依舊是當世最出色的人才。這五條陳情真假互包,虛實雜糅,不愧是相國手筆。
荼盈已死,廢妃位乃是個名份問題,實際意義不在於一個死人位分,而在於劉宸瑞。顯然顧世維擔心楊烈把劉宸瑞帶回京城,更擔心皇帝愛屋及烏,不顧一切把劉宸瑞捧上太子寶座,所以來個先發制人。
至於神狸永絕友好,這條其實根本不用說,鬧出無定城之亂後,就算是羣臣求着皇帝和神狸修好皇帝也不會答應。說這條的目的看似是幫着皇帝說話,實際是堵死最後的可能。萬一荼盈僥倖不死回來,有以上兩條,也能讓她永遠不能回到後宮。
顧世維和荼盈沒有私人恩怨,何況作爲一個合格的相國,他也不會把私人恩怨帶入廟堂,五策裡特意有兩策針對她,原因都是爲皇長子劉宸英。
劉宸英雖是長子卻是庶出,在宮裡地位尷尬。可不知爲何,顧世維對劉宸英格外看重,也正是因爲這位宰輔重臣的庇護,饒是莫華妝對這位皇長子恨之入骨也無可奈何。顧世維身爲三朝元老兩朝帝師,已經達到了人臣所能抵達的巔峰。顯然,他現在的目標乃是三朝帝師,要把皇長子推上寶座。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纔有要劉威揚下罪己詔這個要求。這一步目的是削弱天子權威,三徵神狸讓劉威揚在臣民心中地位如同神明,這次下詔罪己,就是要把他從神壇上拉下來,讓老百姓知道這位皇帝也不過如此。失去了臣民的敬畏服從,日後劉威揚再想做什麼大事,就更要受百官掣肘,也不可能在事件平息後隨意廢除太子。
至於軍政共議條款,就是百官給自己留的退路了。顧世維能發動起那麼多人,很大程度也是靠這一條。軍事共議只不過是個障眼法,實際是爲了駁回之前劉威揚的北伐聖旨。南曜各國絕不反對北伐,但肯定反對用自己的部隊北伐。劉威揚得不到其他國家的軍事和物資支持,稍微理智一下也不敢用燕國的江山做豪賭,北伐之事不廢而廢。至於政事共商也是一樣,日常的國事不會有什麼變化,可一旦劉威揚要對今日參與逼宮的某位大臣不利時,羣臣就會要求共同商議,保下這個夥伴。再者只要天子答應這條,大臣們就會想辦法把自己的權力擴大,通過這種方式爲自己撈取好處。
好個顧世維啊!
楊烈心中暗自嘆息,這五個請求彼此聯繫互爲支持,如同一位技擊高手施展的招數,讓人難以招架更別提破解。如果他不是當宰相而是去練武,這天下第一劍客的頭銜花落誰家尚屬未知。
劉威揚發了一通火,情緒稍微平穩一些,對赤忠吩咐道:“去告訴顧世維,他們所諫的五策,朕一概不從。勸他們好自爲之,不要欺人太甚!”
龍威震怒,嚇得赤忠擡不起頭來,血也不擦,扶着袖子便匆匆走出寢宮。他可不敢直面盛怒之下的劉威揚,也不敢照着皇帝的話直說,愁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暗地裡朝楊烈使個眼色。
楊烈也知這件事幹系重大不能意氣用事,可是說到底這是燕國國事,墨門並沒有參與的立場。他只能以朋友的立場規勸。
“陛下息怒,神狸兵尚未退回草原,朝廷裡面不該自起紛爭。”
“顧不得那麼多了!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已經受夠他們了!楊兄來得正好,我要你幫我一個忙。”劉威揚靠近楊烈一步,握住他的手,“墨門大燕本就是一家,你我更是總角之交,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楊烈與劉威揚對視,看上去,劉威揚已經冷靜了不少,可他眸子裡蘊藏的熊熊烈火,逃不出楊烈法眼。
“皇上,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楊兄掌中青鋒宇內無敵,朕要你殺了顧世維和六部尚書。讓其他人不可附逆,否則也難逃一死。”
“接下來呢?”
“接下來,朕便可以帶領人馬北伐,爲盈兒報仇,找回朕的宸瑞。你我兄弟縱馬草原,殺他個痛快!將來墨門不管有任何需要,大燕都會鼎力相助。”
“陛下……”
劉威揚打斷楊烈的話:“楊兄,我知道你是個君子,也是個俠士,不喜歡這種做法。但是別忘了,天威不可犯。”劉威揚微微一笑,笑的很殘忍,“這道理,總得有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