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結束後的第十一天,聯軍與神狸戰成平手,燕皇王佑作戰神勇,大軍不但成功守住界牌關,更給了神狸大軍致命打擊的消息已經傳回天京城,街頭巷尾,茶餘飯後,大家所討論的焦點,都集中在了他們年輕的皇帝身上。
所謂輿論就是如此。事物的黑白不取決於事物本身,而是由輿論的描述決定。尤其這個時代消息傳播不便,對輿論的依靠就更爲嚴重。神狸龍衛施放巫術,困住了王佑和大批神策軍,王佑神勇無比,帶領兵將脫出困境的情形已經被城中大小茶館的評書先生們添油加醋地講了出來。這幾日,城內的茶館被來聽書的百姓們擠了個水泄不通,出去之後,免不了再誇大一番,講給朋友和家人們聽,因此這幾日,王佑宛若天神一般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
城中,一處僻靜的小巷盡頭,待售多時的宅邸有了新的主人,據說本來是宮中某位達官貴人的別院,辭官之後閒置的宅邸便交由商局代售。蘇慎看中這間宅邸周圍僻靜,面積並不大,但院落的格局和裝飾很雅緻,便將其買了下來。宅院內的格局和設計仿照了園林大師吳篤行所開創的靜水流派,爲天京城內的文人雅士所鍾愛。
院內的池水之上,建了一座小小的涼亭,涼亭上的藤蔓長勢正勝。蘇慎坐在亭中,一旁的紫銅香爐內燃着一支檀香。他一邊磨墨一邊思考着什麼,然後攤開信紙,提筆寫信,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寫完之後,他仔細地通讀了一遍,然後將信紙整齊地沿邊對摺,放入一旁早已備好的小竹筒中。
“阿全。”蘇慎喊了一聲。
“來咯!”蘇慎的聲音並不大,但阿全很快便從院後跑了過來,“先生有什麼吩咐?”
“這封信送刀界牌關,是給陛下的。”蘇慎道。
“好嘞,先生放心,我這就去辦。”阿全接過竹筒,走之前回頭問道:“對了,先生還沒用午飯呢吧?”
經阿全這一提醒,蘇慎纔想起來,自己已在亭中坐了一整個中午。
“是啊,我都忘了,這會兒覺得有些餓了。”蘇慎微笑。
“先生要吃些什麼,南醴巷的豆腐花,銅鑼鋪的米糕,還是安仁街的松子飯?”阿全問道,這三樣都是蘇慎在天京城中喜歡吃的。
“就要一屜米糕,再去新雨亭打一壺米酒吧,小菜隨意。”蘇慎思索片刻,開口道。
“我這就去買,先生稍候。”阿全朝院外走去。
蘇慎站起身活動筋骨,長舒了一口氣,或許是手頭上的事做完了,因此現在覺得格外輕鬆。他走到亭邊,水池裡養了幾尾錦鯉,現在正藏在石縫間休息。站了一會兒,他回到桌邊,拿起宣紙開始臨摹《雷雲寺碑》的碑帖。
一張紙寫完,阿全提着吃食匆匆趕到,替蘇慎將筆墨紙硯收好,吃食上桌,然後離去傳信。
配酒的小菜是極爲尋常的醃蘿蔔乾,蘇慎能飲酒,但平日裡極爲剋制,哪怕是推脫不開的宴請,往往也只飲一兩口,點到爲止。但今日似乎是個例外,他就着醃蘿蔔乾,將這一小壺米酒喝了個乾淨,將三塊做了不同花式的米糕吃完,心滿意足。蘇慎一向吃得極爲簡單,以清粥小菜爲主,極少沾葷腥,口味寡淡。
此時,阿全已經來到了院後,角落的樹蔭下放了兩個鴿籠,裡面是一白一灰兩隻信鴿。阿全打開籠子,將小竹筒牢牢地綁在灰鴿的腿上,然後將其放飛。他知道先生今日的心情很不錯,興許是與這封信,與陛下有關,想起回來時路過的茶館,衆人都在議論他們年輕的皇帝,一致的稱讚口吻。
而皇宮中的情形與評價,則與市井的有所不同。畢竟欺騙的目的是誆騙別人不是糊弄自己,前線的戰事瞞不了朝中大臣。這次御駕親征,朝野之上本就一片反對之聲,現在大臣們更是憂心忡忡,生怕陛下遭遇不測。更有膽大的老臣提出,天子離京,鄰國早已虎視眈眈,萬一前線兵力損失過多,後果不堪設想。
張素素這幾日在後宮,時不時莫名地心慌煩躁,侍女們都道是皇后娘娘心繫陛下,但張素素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擔心王佑,還是另有一份心思在其中,纔會如此焦躁不安。
宮女彌兒端了一壺花茶走進來,放在桌上,然後絞了一塊毛巾,遞給張素素。
“娘娘,您額頭上好多虛汗,要不要我去叫太醫給您看看?”彌兒擔憂道。
張素素接過毛巾,在額頭和臉頰上按了按:“沒事,我就是心煩。”
彌兒將花茶倒在杯子裡,然後退到門邊,靜靜地站着。
過了許久,張素素突然開口道:“彌兒,你說,陛下不會有事吧?”
彌兒愣了一下,立馬道:“陛下洪福齊天,怎麼會有事呢,娘娘不要多想了。”
張素素沒有再說什麼,只小口地喝着花茶,眼神直愣愣地停在錦緞桌布的花紋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
神狸軍營內,兩名部落長老正在營地外觀測天象。
“怎麼樣?”多狸問道。
黑衣長老手中拿着一面古樸的羅盤,而這枚羅盤並不是用來指明方向的,上面繪着天干地支,根據不同的組合序列來推演天氣的變化。
這名黑衣長老捧着羅盤,在各個方向來回走動了一陣,又擡頭看看天,最後走到多狸跟前,搖了搖頭。“恐怕很快就會降下暴雪了。這個時候,不該有這麼大的風雪……亂了,全都亂了!天時混亂,只怕是大凶之兆,不知要出怎樣的變故!”
“雪什麼時候能停?”多狸問道。
“不好說,要是按釋文來看,一時半會兒……至少一個月內,是停不下來了。”黑衣長老開口道。
這兩名長老又湊在羅盤前,指指點點地推演了一陣,結果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在向多狸行禮之後便嘆着氣走回了營地。
如果天氣情況允許,多狸便會召集手下將領,商議新的作戰方案,但是突變的天氣,卻讓雙方都失去了作戰的能力。戰爭進行到現在,已經進入相持消耗階段。雙方都在苦苦支撐,互不退讓,就看哪一方先在後勤糧草,或是將士們的士氣管理上出現問題。而一個月的雪災對於神狸來說,顯然比南曜的損失更大。
夜深人靜,多狸走出營房翻過一個土坡,土坡後本是一片草海,夏季的時候,長勢最好的牧草足能有一人高,牲畜吃了這片草場的草料,喝足了白溝河清冽的泉水,便能長足夏膘,哪怕碰上大雪,也能輕鬆地捱過去。這片草海曾經養活了無數牧民、無數牛馬,但眼下,已經變爲了一片光禿禿的平地,地面上只有淺淺一茬已經枯黃的草根,白溝河的河水也逐漸枯竭,水量宛如小溪,只有涓涓細流。
自從這片草場荒廢后,多狸便再也沒有看見胡羊和野馬,也許是遠遷尋找新的水源和牧場去了,多狸這樣想着:但草原現在已經沒有幾片像樣的草場啦。說白了,神狸族和草原其他部落也不過是這遷徙大隊中的一員。
多狸看着橫穿草海而過的白溝河發呆,遠處,一隻通體雪白的胡羊正朝白溝河走來,多狸坐起身來,仔細地打量着那隻胡羊,似乎是因爲上了年紀,身上的白毛十分稀疏的,羊角也缺了一塊,很有可能是被羊羣拋棄了。
這隻胡羊不安地瞪着雙眼,在四下來回掃視,同時慢慢接近河邊。興許是飢渴難耐,它終於放鬆了警惕,飛快地跑到河邊,低頭飲水。
胡羊雪白的毛皮在月光下呈現出絲緞一般的光澤,它晃了晃腦袋,刨動着前蹄,重又開始不安地四下打量。
一隻箭矢從後方射來,擦着胡羊纖長的脖子飛了過去,幾個神狸族的年輕人拿着弓箭追了上去,胡羊受到驚嚇,撒踢就跑,卻還是被另一發弓箭命中了脖頸,哀鳴倒地。
那幾個年輕人興奮地跑上去,商量着羊皮能給家裡新做一條毯子,羊肉則可以飽餐。他們將胡羊的屍體綁在木杆上,有說有笑地朝營地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