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內,一輛馬車正在城中穿行。
雖然自王佑登基以來,大燕繼續窮兵黷武的政策,百姓日漸貧困生計大不如前。不過畢竟是一國都城所在,天京的有錢人總歸比外地多些。區區一輛馬車再如何遮奢,也不至於引起他人注意。只不過跟在馬車四周快步疾行的並非家丁僕役,而是一羣黑衣佩刀的侍衛。夜梟服,長蛇刀,已經證明了他們梟衛的身份。
這些人在天京的名號如同鬼神,看到他們人人膽顫心驚。如今見如此多的梟衛護衛馬車,車中之人身份更加令人懷疑。一時間人羣噤聲,大家不要說說話,就是多看一眼馬車的膽量都沒有。只見一條詭譎不安的黑影簇擁着一乘馬車,所到之處人人側目個個閉口,當真是好大威風。
馬車上坐着的,則是新近爲王佑提拔的大學士蘇慎。
王佑自登基後,不設太師亦無宰相,以大學士秉筆。由於對劉威揚時代官員的不信任,他的官吏來源主要是底層和民間。不過他也知道,寒門子弟縱然再有本事也缺乏經驗,不大可能勝任宰執位置。就在他一直想不到合適人選時,有人向他推薦了這位蘇大才子。
蘇慎在燕國素有才名,卻又不肯出來做官,算是個有名的隱士奇人。他不光有才學,更曾經周遊大燕全境,對於大燕山河地理風土人情瞭解的一清二楚,乃是個天生的宰相才。
王佑費了不少力氣,終於把他請出來擔任大學士,蘇慎也不負其所望,上任不久便大放異彩。如同大燕的頂樑柱一般,將從劉威揚開始就搖搖欲墜的大燕江山,硬生生給撐了下來,不僅如此,還將漏洞百出的大燕官場縫縫補補,爲燕皇遮風擋雨。
立下如此功勞的蘇慎第一不要官職封賞,第二不要金銀財寶,依舊過着簞食瓢飲的生活,更令王佑滿意。他也知道,自己在朝野的敵人不少,是以特意安排了一隊梟衛保衛蘇慎安全,爲他充當警衛。
馬車的速度很慢,並不比轎子的行動速度快。蘇慎倒也不急,坐在車內低頭看着手中書籍。過了一陣,他忽然伸手掀起簾帳,爲蘇慎駕馬的僕人阿全回過頭:“先生,有何吩咐?”
蘇慎搖了搖頭:“沒什麼吩咐,只是覺得天京的街頭,不該如此安靜。”
阿全笑了笑,先生當然心知肚明,背後的這一衆梟衛,便是原因所在。他這麼說,其實是敲打梟衛,讓他們謹守本分,不要無限度擾民害民。
道路開始變得有些擁擠,衆梟衛隊伍收縮,將車轎緊緊裹挾成一團,向着皇宮方向緩緩前進。
然而,不知不覺間,人羣漸漸稀少。
阿全近乎本能地察覺到氣氛的異常,強烈的違和感促使他開始不由地環顧四周。其中有一名梟衛與阿全對視瞬間,便撇過頭去,其臉色在瞬間露出的緊張,卻沒有逃過阿全的眼睛。
於是他一隻手牽着繮繩,另一隻手摸向腰間的佩刀。
車內傳來蘇慎一聲不急不慢地傳喚:“阿全。”
剎那間,這名看似普通的僕役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身形竟然快如閃電。,翻過車轎的阿全正好看見車轎另一側的一名梟衛,正將隱藏在袖中的短小機關弩,對準簾帳內的蘇慎。
阿全暴喝一聲:“大膽!”
那刺客甚至沒有來記得哀嚎,便看見眼前炸起一道落刃銀光。裝有暗器機關的那隻胳膊,已經消失不見。
車內的蘇慎仍然閉目養神,沒有睜眼,只聽見車外一陣哀嚎嘶鳴,雞飛狗跳,有鮮血濺在簾上,散發出的氣味令人蘇慎微微不悅。
蘇慎掀開車簾,輕聲勸道:“阿全,不要太過了。”
那名有意刺殺的蘇慎的梟衛已經被阿全在瞬間大卸八塊——真正意義上的變成了一攤毫無意義的肉塊,血肉模糊。至於那先前露出馬腳的梟衛,則被阿全死死掐住脖子,摁在地上。
“說!”阿全咬牙切齒,“是誰派你們來的?”
其他隨行梟衛,目瞪口呆,見蘇慎走出馬車以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各個頭皮發麻,噗通一聲叩首在地。
察覺到蘇慎走出馬車的阿全立刻放開了那名早已不省人事的刺客,護在蘇慎身旁:“先生!請小心!”
“不,齊國的諜子,只有動手的那一人罷了。”蘇慎撣了撣袖子,淡然自若,“至於另一個,多半隻是個被買通的無名小卒。你們幾人,去將他綁起來,即刻帶回梟衛府審問。”
那幾名叩首在地的梟衛,見蘇慎沒有責問他們的意思,各個撿了條命一般暗自鬆氣,隨後點頭如搗蒜,將那名不省人事的“梟衛”五花大綁,馬不停蹄地趕赴梟衛府上。
阿全神色複雜的看向自家先生,過了良久,疑惑道:“先生早知如此?”
剛剛死裡逃生的蘇慎竟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非也。你家先生也不是神仙,如何未卜先知?”
阿全撓了撓頭:“那……”
蘇慎攏了攏袖袍,再度鑽進車廂內:“這樣的事情,也不是頭一遭了。”
見先生不願多談,阿全悶悶不樂的重新牽起繮繩,策馬遠去。
車內的蘇慎安之若素。既然自己決定投效燕國,遭遇刺客,就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皇上和蘇慎將太多見不得光的任務託付給梟衛,但梟衛本身卻太過招搖過市,人盡皆知,算不得隱蔽。南曜諸國也好,還是自己那些居心叵測的“同僚”也罷,盯上梟衛這條線,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蘇慎自然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但早在王佑將梟衛的體系展現給他的時候,他就猜到了梟衛之中必出內鬼的情形。
這位依舊波瀾不驚的丞相搖了搖頭,烈日之下必有陰影,梟衛就是遊走在陰影之中的利刃。但如果梟衛中有人不識趣地想要成爲走在烈日下的人,那就會有新的陰影,去撲殺他們。
蘇慎看向窗簾上的血跡,搖了搖頭。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些死士沒有去刺殺燕皇王佑,而是來朝自己下手,其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蘇慎穿過午門,下車步行。一路走過長長的御道,前往國子監,打算商討一些日後選人用人方面的瑣事。至於今日遭遇的刺殺一事,蘇慎決定止口不提。
當然,蘇慎沒說,只是不必說罷了。鐵無環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不顧僭越地入宮面上,將此事告知王佑。
當夜,王佑再度微服出宮,悄無聲息地抵達了梟衛府。
王佑快步踏入梟衛府地下,房中燭火映照出他鐵青的臉色。等他見到那名涉嫌通敵的梟衛叛徒時,那個可憐的叛徒已經被生生剝去了半塊麪皮,四肢更是能血肉模糊,看不出遭到了如何對待。
那些負責拷問的梟衛見陛下親臨,紛紛叩首跪下。
王佑默然地詢問道:“查出什麼了嗎?”
“回稟皇上。”鐵無環淡然道,“此人在梟衛始終默默無聞。一月前在瑤池坊結識了一名女妓,泄露了梟衛身份,女妓又將他介紹給了一名楚國富商,牽線搭橋,才讓刺客混入了護衛蘇大學士的隊伍……”
王佑冷冷道:“那富商與女妓,去查了嗎?”
“已經讓人去辦了。女妓已經捉拿歸案,至於那名楚國富商……”
“派誰去的?”
鐵無環微微一愣,看向王佑冷峻的面龐,記憶裡那名大統領,不曾有過這樣冰涼的語氣:“雷星亮……”
“雷星亮。一隻雛鳥罷了,值得你鐵無環如此信任?”王佑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瞥了鐵無環一眼,眼神森寒,“或者說,梟衛,還值得朕去信任嗎?”
在場所有梟衛,頓時如鋒芒在背,冷汗淋漓。
“在朕的天京城內,朕的丞相,險些被朕親手豢養的一批鷹犬咬傷,朕不得不重新考慮國都的安全!”
鐵無環叩首在地:“臣等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請陛下明察。”
王佑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三日之內,查出此事始末,給朕一個交代。”
“臣遵旨!”
王佑駐足停留了片刻,一一看向那些曾經與他生死與共的袍澤面龐,隨後拂袖而去。
鐵無環站起身來,臉色難看,他知道捅出這麼一檔天大的簍子,必然惹得龍顏大怒。等到王佑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不安的夜色中,他才轉過頭,死死盯着那個早已半死不活的叛徒,手起刀落,取下了他的首級。
“你們立刻去找到雷星亮,一同行動。”鐵無環咬緊了牙關,“誰能揪出那幕後黑手,梟衛副統領的位子,就是他的了。”
周遭那些被皇威震懾的梟衛嘍羅們,聽聞這句話,總算來了點精神。紛紛向鐵無環抱拳行禮,迅速離去。
偌大室內,只留下了鐵無環一人,握緊雙拳,久久不能釋懷。本以爲王佑登基之後,作爲王佑心腹之一,自己必然受到重用,地位難以撼動。但他畢竟猜不到帝王心境,根本不會思及過去的袍澤之情。
更讓人惱怒的是,如今梟衛多次失手,也是事實。先是祖廟無緣無故遭人毀壞,成爲天下話柄,至今查不出幕後指使,再有今日蘇慎被刺一事,刺客既然能蟄伏在梟衛之內,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喲,鐵無環鐵大統領,怎麼這般表情?哦哦,想必是捱了陛下的訓吧?”
鐵無環迅速收斂了臉上的怒意,轉身看向那名鬼魅一般的男子,冷笑回敬道:“付歡,你來做什麼?”
付歡冷笑道:“做什麼?當然是來看一看落水狗的窘態。”
鐵無環無言地看着付歡,強壓下心頭沸騰的殺意,良久,低聲道:“我等都應食君祿,忠君事,眼下大勢複雜,容不得我與你蟻鬥蝸爭。”
付歡見鐵無環不肯上鉤,滿不在乎地慫了慫肩,冷笑道:“梟衛終歸只是陛下的一口刀,我只是想奉勸鐵大統領,要有點自知之明。如今的梟衛,早已經不再是你一家獨大啦。
見付歡欲言又止,鐵無環微微眯眼:“什麼意思?”
付歡沒有回答,大笑出門。
鐵無環看着那在梟衛府來去自如的付歡,面容扭曲。但付歡的一席話,着實說在了他的心坎上。鐵無環看着那叛徒猙獰的腦袋,一怒之下再起一刀,猛然扎進那已經分辨不出樣貌的面門上。
王佑端坐在車轎上,託着腮,閉目養神。聽聞車外動靜,王佑眼也不他一下,冷冷道:“朕讓你去敲打一番梟衛,不是讓你去找鐵無環挑釁去的。”
黑夜中的付歡一聲玄衣,身影捉摸不定,惶恐迴應道:“微臣知錯。”
“你在進入鷹騎之前,與他有何種過節,朕不想管。但既然你已經成了朕的影子,就不要帶着太多私情。記住,能替代你的人,大有人在。”
王佑的語氣很輕,但付歡能聽出來,現在的燕皇絕對不能忤逆:“謝陛下提點,微臣明白了。”
王佑不再多說,付歡便向車伕使了個眼色,駕馬回宮。
隨後,付歡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提燈步行,沒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