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內,風雨驟至!
原本只負責城防以及拱衛天子的禁軍,忽然全副武裝出現在街頭巷尾。原本負責日常巡邏的五城兵馬司以及衙役、捕快全都沒了蹤跡。
這些禁軍往日也在城中活動,其中部分還是本地人,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總歸混個面熟,百姓平素裡並不怕他們。一個開酒館的掌櫃正在櫃檯後面撥拉着算盤珠,眼看一隊禁軍從門前走過,他非但不懼,反倒是主動與帶頭的軍將打起了招呼:“侯將軍?您怎麼也帶着弟兄來這巡哨了?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帶隊軍將側頭望了掌櫃一眼並沒有說話,帶着部下繼續前行。可是吃他目光一瞪,酒館掌櫃直嚇得魂飛魄散,彷彿就在方纔已經於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直到這些禁軍從視野消失之後,仍舊久久不能恢復,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費力地擡起胳膊,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珠,隨後吩咐夥計:“趕快摘幌子!上板兒!別傻愣着趕緊的!今個這天京,怕是要出事!”
街道上已經不見了行人。禁軍以雷霆手段強行淨街,不管官民士紳,凡是滯留於街頭來不及回家的,都被強行安置到最近的院子裡。面對這些突然變了臉色的禁軍,沒有哪個戶主敢拒絕他們的安排,被強行驅逐的百姓也不敢多說半句。本地人的眼界見識終究不差,能察覺出這裡面的不對勁,這時候誰要是跟軍兵對着幹,結果只會是自討苦吃。幾個官員更是滿面驚恐,他們已經預感到發生了什麼,甚至從這些士兵的行動上能猜出幕後主使是誰。也正是因爲這一點越發膽寒,不知事態會惡化到何種地步,自己這些人的身家性命又該如何保全?
這些禁軍封鎖的重點並非街道,而是天京城內大小衙門,便是皇宮也未能倖免。理應護衛皇宮的禁軍,此時卻槍尖倒轉,整個皇宮被禁軍甲士包圍,與外間的所有聯絡徹底切斷。御書房內,前來傳旨的小太監望着顧世維和他對面的張世傑,直嚇得面無人色兩股戰戰,人緊縮在牆角連大氣都不敢出。
顧世維倒是神色從容,望着對面滿身甲冑的張世傑,語氣中滿是不屑:“老朽風燭殘年,手無縛雞之力,隨便一個武士便可斬下我這顆頭顱,國丈如此興師動衆,不嫌小題大做了麼?”他在國丈兩字上額外加重語氣,顯然是在提醒着什麼。
張世傑搖頭道:“顧相誤會了。你我同朝爲官多年,雖說文武殊途平素也無深交,但張某素來敬佩顧相才學人品,又怎會出手加害?我今日行事,只爲保全大燕祖宗社稷,免得錦繡河山淪落胡人之手。不管顧相是否相信,百姓如何評說,老夫問心無愧!”
“好個問心無愧!你勾結逆賊背主作亂,還敢說問心無愧?亂臣賊子在老夫面前,也敢說一個心字?”顧世維語氣嚴厲,彷彿此刻他纔是掌握大勢的一方。
張世傑道:“顧相當日力阻先帝發兵,不惜帶領滿朝文武逼宮。在先帝眼中,顧相又何嘗不是亂臣賊子?老夫今日之行與當日顧相逼宮之舉殊途同歸,歸根到底都是爲了大燕着想。太子的心性不足以支撐大局,他的謀略也註定不能成功。宸英是顧相的弟子,他的才具如何您老心裡有數,應該知道我說得沒錯。我也知道顧相打得什麼主意,可是我得說一句,這條路走不通。我們都老了,精力才幹不及當初,這個天下靠你我是撐不住的。”
顧世維哼了一聲:“所以你便要把天下給那個來歷不明的梟衛頭目?糊塗!自古來名不正言不順,他以這等手段登基,天下又有幾人會真心服他?開了這個頭,又怎麼保證那些手握重兵的將帥,不生出取而代之心!此例一開後患無窮,你們這些都是大燕的罪臣!死後又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顧相才具遠勝老夫,講道理我自然不是對手。不過老夫雖是武人,也曾聽過一句讀書人的話,功我罪我,其惟春秋。留此一段精誠在天壤間足以!”
就在這時,卻聽一陣腳步聲響,滿面淚水的張素素從外走入。進門之後朝着顧世維飄飄下拜:“顧相大事不好!太子……駕薨了!”
顧世維看着張素素,又看看張世傑,緩緩坐回原位,自言自語道:“原來是我錯怪了張將軍,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你……說吧,你到底想老夫怎樣?”
張素素哽咽着說道:“不是妾身想要相國怎樣,是咱們大燕需要顧相這樣……”
五日之後,大燕如今唯一的繼承人王佑與神策副將耿中宵統帥三百梟衛鷹騎,護送大燕皇帝梓宮返回天京。整整一百二十八名神策軍軍官自願充當槓夫,肩扛着裝着王景屍體的棺槨,步步沉穩。
王佑默默地跟在棺木之後,沉默不語。
行至天京城門外,隊伍忽然出現短暫的停頓,王佑擡起頭,耿中霄回馬來到他身旁,對他輕聲耳語了幾句。王佑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緩慢策馬行至隊伍最前。
十八年前,劉威揚兵敗回京,顧世維帶文武縞素相迎,百官逼宮。
現在,只有病顧世維一人,在家僕攙扶下,白衣出迎。
王佑的目光放在那遠遠的兩襲白衣身上,沉默了片刻,頭也不回地冷漠道:“入城。”
於是,浩浩蕩蕩隊伍再度開始行進。
當燕皇的梓宮來到顧世維面前,顧世維以頭搶地,泣不成聲。十八年前,身旁有百官,十八年後,身後唯剩孤城。
大隊人馬越來越近卻沒有絲毫停下的跡象,王佑要的只是顧世維迎接,有此一拜足以,其他便不再需要。大隊人馬將這名泣不成聲的老臣當做一顆路邊石子,沒有停留,沒有對話。王佑的目光只在跪倒的顧世維身上停留了瞬間。
老一輩君臣,新一代君臣,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