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陌一怔,片刻之後才明白過來。
大孝、大悌的鬼話並不足以糊弄住這些鬼市成員,只是他們並不在乎真相爲何,在乎的只是利益。大孝帶他們來,其實相當於選邊站。對這些人來說,大忠是誰殺的,鬼市誰當鬼王都無關緊要,只要他們的利益不受損就好,反之就要鬧個天翻地覆。
想來這兩人這些年能夠控制鬼市,靠的也是能給這些人利益,讓他們逐漸捨棄大忠而選擇這兩個小人。今日更是要讓他們一起指正譚笑生,把子虛烏有的陷害坐實。、
楊陌想到這裡勃然大怒,以更高的聲音說道:“一派胡言!對一切事情袖手旁觀、不追尋真相、不同其他人建立聯繫的人不能稱爲人,這不是人!”
大孝冷哼道:“我們鬼市之中,哪來的人?”
“若是你們安心當鬼,這輩子就別想出現在地面上。難道你們這些人都心甘情願,一輩子藏在地下,當見不得光的老鼠?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出現在人前?何去何從,自己心裡難道沒有定數?”
多狸擡頭,神情複雜地看着楊陌。
譚笑生望向楊陌,恍惚間,當初在鉅子山面對朝陽的少年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大孝臉上笑容全失,他萬萬沒有想到,譚笑生居然還有這麼個詞鋒犀利的朋友。
李延澤趁着這時候站了出來,對鬼市衆人道:“大義鬼王方纔在一區被黑衣之人追殺,我想一區的諸位也都聽說了,大義鬼王死裡逃生之後,得知刺客試圖取大忠鬼王的性命,這才匆忙趕來,沒想到……諸位!大義鬼王絕不可能殺死大忠鬼王!我以我李延澤這顆項上人頭做擔保!”
鬼市之人,一直沒有大聲開腔,聽完這番話猶如之前聽完大孝所說時同樣,低下頭,同夥伴竊竊私語,不時將目光掃向幾位主人公。
楊陌沉不住氣,伸出長臂,指着大孝鬼王和大悌鬼王,高聲將事實直接道出:“今日,兩位鬼王在此處宴請大忠鬼王,也派人前去邀請大義鬼王,派去的人對大義鬼王下了殺手,而此處恰好是兩位鬼王宴請大忠鬼王之地。大忠鬼王是被他們所殺!”
鬼市衆人聽完,紛紛住了嘴,現場一時無比安靜,直到大孝鬼王再次仰天長笑,他笑得身子直抖,待他終於停止了古怪的笑聲,他對楊陌辯駁道:“我是宴請了大忠兄弟,也請了大義,我派去的人被大義殺光了,而我和大悌、大忠兄長享受宴席之時,大義帶着人手衝了進來!大忠兄長爲了保護我們,不幸慘遭他的毒手!”
鬼市之人本着明哲保身的態度,沒有人站出來支持任何一方。
多狸在一旁看着這齣戲,大部分注意力被楊陌那番話吸引了去,她不贊成不理解非常困惑,然而她無法將楊陌的那席話從腦中驅逐出去。
大悌鬼王心領神會,出聲道:“大忠鬼王之死的真相一日不能查明,大義鬼王一日不能掌權!在場之人,意下如何?若是沒有異議,那就這樣辦了,畢竟我和大孝鬼王執掌鬼市的年歲僅少於大忠兄長,這些事情上,我們多少還是擁有發言權。”
大孝鬼王滿意地一笑,說:“既然鬼市的大家沒有任何異議,此事就這麼定下來了,若是大義鬼王想要接掌一區,還得儘快證明自己的清白。”
說罷,他和大悌鬼王調轉身形準備離開此地。
就在此刻,譚笑生掙脫了李延澤的束縛,高聲叫喊着,向着大悌鬼王和大孝鬼王衝去。李延澤再次衝上前,從背後將譚笑生死死抱住,譚笑生雙目通紅,整個人陷在復仇的泥沼之中。
李延澤在他耳邊高聲說道:“笑生!你看看他們!那些就在你面前的人,你把他們看清楚了!”
譚笑生環顧四周,只看到一張張冷漠、木然、害怕的臉。鬼市中人,好似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絲毫不關心!就好像,死去的不是保護他們多年的大忠鬼王,而是一個陌生人!譚笑生雙手脫力,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此時此刻想要的復仇,是無人響應的固執己見。大孝、大悌後招未出,自己強援未至,此時火併並非明智之舉。他終於還是選擇了放棄,看着大孝、大悌離開
人潮漸漸散去,而譚笑生從李延澤的臂膀之間滑落在地,失魂落魄、目無焦距的模樣宣告着他已經近乎崩潰。楊陌單膝跪在他的身前,將他的身體扶正,道:“笑生!你莫要消沉!權要奪!仇要報!當務之急是控制局勢!要籠絡鬼市的人心!”
仇要報……
譚笑生看向楊陌,那人的眼中一如既往,有着絕不被外力所摧毀的堅決和信念。
譚笑生盯着他的雙眼,恢復了一絲生氣,他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伸出了手,楊陌握住他的手。譚笑生藉助楊陌的力量,站了起來。
鬼市的望鄉臺即爲鬼市的墓園,園內設有專門的地方供人進行安葬。在楊陌和多狸的注視之下,李延澤和譚笑生合力將大忠鬼王下葬。
譚笑生將最後一抔土灑在大忠鬼王的墳前,雙手撫着墓碑,似再也無法逞強那般,跪在地上,顫聲道:“兄長,我年幼之時任性妄爲,是你成全了我,讓我得以離開地下,遊歷四方,也是你一路爲我保駕護航,我方纔在漫長又兇險的旅途之中存活下來,兄長,此番回到鬼市,我欲與你並肩作戰,最大的願望便是保你平安、還你一個你心目之中的鬼市,可如今……我……失敗了……”
譚笑生潸然淚下。李延澤雙目通紅,不忍地別過了眼,他的掌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鮮血。多狸也低頭做垂淚狀,可她的目光深處,卻帶着迷茫。
李延澤將面色冷峻的譚笑生帶到大忠深院,取出一封信件交給他,信中道出,大忠留給了譚笑生一批死士刺客,名爲鬼爪,而召喚他們的方法是敲院落之中的銅鐘四聲。
李延澤低聲問道:“大忠鬼王信上所說,可能告訴我?”
譚笑生沒有言語,李延澤看向身後的多狸,多狸當即明白,這是他們有話要講而不方便自己聽到。她欠身說道:“談兮告退。”說罷,她轉身走向遠處的角落。
待她走遠,譚笑生方纔開口,將信中所言道出。李延澤感慨大忠鬼王果真目光放得長遠,給譚笑生留下的正是他最需要的——人力。可譚笑生似乎對此沒什麼感覺,他收起了信件,臉色寡淡。
李延澤的心往下沉了沉。
楊陌沒有覺察到譚笑生此時所想,他聽了信件的內容,爲之振奮和感動,向來有話直說的他對譚笑生道:“笑生!這是一個機會!你大可利用這幫刺客,將大悌鬼王和大孝鬼王一網打盡!”
譚笑生聞言,看了楊陌半晌,苦笑道:“楊陌,你果真這樣認爲?”
李延澤皺眉。楊陌睜圓了雙眼,道:“難道不是嗎?”
“鬼市中人不分是非,我的兄長爲鬼市任勞任怨這麼多年,如今暴死,他們有人關心嗎?他們真的需要真相嗎?我並不這麼認爲,他們只等着我和大孝、大悌鬥出一個勝者,他們相信最後活下來的人的話。這樣的一些人,我怎麼能夠指望他們還能忠誠於我?”
譚笑生說着這番話,嘴裡發苦。
楊陌沉默了半晌,反問道:“你可還記得墨門誓言?”
譚笑生一陣恍惚,不明所以。
“天命無親,兼愛世人。我自願加入墨門武者,遵守墨門戒律,保守墨門機密,履行武者職責。我將不自私,不膽怯,不驕傲,不滿足。我發誓成爲弱者的盾牌,強者的警鐘,使天下非攻。我將爲墨門奉獻自己的生命和榮耀,我將沉默而死,我將永遠忠誠!這番誓言,是或許與你沒有關係了……”
“但——”楊陌話鋒一轉,反問道:“如果一個人自己都不相信有忠誠,他還指望獲得別人的忠誠嗎?”
譚笑生一怔。
他離開墨門之後,將當初沒能扔出的名牌做成了項鍊,一直掛在脖子上,用衣衫遮掩。如今,他覺得那塊名牌硌得自己胸口疼。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然淚流滿面。
最終,他止住眼淚,擡起淚痕還未乾透的臉,堅決的雙眼盯着楊陌,道:“楊陌,我需要你的幫助。”
楊陌問:“你想如何?”
“重整鬼市,將鬼不收變成我期望的模樣。”譚笑生一字一頓,道出了他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