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總管,小統領正前往神策軍營,似乎是想不惜一切追擊神狸!”
王景聞言一愣,自己雖然不通軍務,但好歹也看過那許多兵書,基本常識還是有的。黑夜之間敵情未明,這種時候交兵最是危險。若是王佑當真一時意氣用事,勝負是小,他本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
不過轉瞬間王景又打散了這個念頭。
王佑的爲人自己是知道的,他不可能感情用事,尤其是在見過神狸的厲害之後,更不會爲了對付敵人讓自己冒性命危險。不對,這裡面有毛病!
終究是在朝堂上打滾了十八年,管的又是梟衛,王景對於如何耍弄詭計早已駕輕就熟。片刻之後就已經察覺出這其中的蹊蹺,也意識到王佑必然參與到這個詭計之中,就連所謂的胡人進攻也必然是詭計的一部分。
糊塗!
無定軍死活與你何干?若是被鬼不收拿住把柄纔是大問題,萬一因此忤逆貪狼,就更是因小失大!他連忙吩咐那名傳令梟衛:“傳我的令!神策軍務必按兵不動,此事交給無定軍與墨門解決便可。”
“是!”梟衛趕緊去傳訊了。王景還不放心,又叫人拿着自己的令牌,前往神策軍營,告誡王佑務必守住營地,不許出擊。
等到兩道命令安排妥當,王景才長嘆一聲,心內嘀咕::“貪狼要怪就怪我好了。有天大的災厄,都由我來承擔!”
安排好一切之後,王景才匆匆跑到城頭。城外已是處處火光,不知有多少兵馬。魚世恩披掛整齊站在仗矛而立,與單永明一同看向遠方,神色凝重。
這一幕落入眼底,格外令王景回想起十八年前,他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魚大帥如今敵情如何?”
“不知道!”魚世恩冷冷地瞥了一眼王景:“幾個斥候營的將領,全被梟衛抓了進去。現在的天水塞就是個睜眼瞎,哪裡知道出了什麼事!”
正說着,又是一陣轟鳴,火光遠遠可見。單永明適時向魚世恩稟報:“大帥,這是墨門的攻城炮,正在試射!上次,神狸就是用這種炮打破了我們的城垣!”
原來墨門也參與了進來?
王景心內嘀咕,臉上故意裝出驚訝表情:“魚大帥,敵兵既然有如此利器,我們就必須主動出戰,不能任憑敵人發炮。否則萬一城池有失,二位殿下受驚,誰人擔得起責任?”
魚世恩哼了一聲,直接當沒聽見一樣。一名滿身征塵的無定軍斥候匆匆跑上城頭,跪在魚世恩面前,朗聲彙報:“大帥,斥候回報,城外兵馬像是神狸的先鋒軍隊!”
魚世恩手中長矛猛一點地:“有多少人馬?”
“黑夜之中看不清楚,至少兩萬!”
魚世恩倏地轉向王景,怒目圓瞪:“王總管,你也聽到了。如今軍情緊急,我無定軍能征善戰的將領,都被你抓起來了,餘衆人心惶惶,士氣低落,這仗我沒法打!”
面對着魚世恩好像要吃人的眼神,王景故作驚惶:“魚大帥,依你之見呢?”
魚世恩冷冷道:“總管乃是天下第一等聰明人。魚某區區一武夫,想什麼難道您還猜不到麼?”
王景道:“放一批有通敵之嫌的將領去對抗神狸,豈不是放虎歸山!”
魚世恩轉過頭去看着無定原上的火光:“是不是有通敵的嫌疑,王總管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
此時城下一陣喧譁,一隊無定軍斥候,打馬如飛狼狽地逃竄回城。無定原上,傳來了神狸的號角聲。馬蹄如雷鳴一般,在城牆外滾滾而過。
王景握緊雙拳,眉頭緊皺,死死盯着魚世恩,驀地大喝:“來人!”
“屬下在!”
“傳我命令,釋放曹預以下所有無定軍將士,讓他們將功贖罪!”
魚世恩嘴角笑容一閃即逝,王景面無表情,心內則大聲狂笑。墨門既然捲進來,我兒就無事了。天大的後果都推給楊烈,看看貪狼有沒有膽量去尋天下第一劍客的晦氣。
曹預被梟衛扣押着,再度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裡時已不復往日威風,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單薄的布衫雖然整潔,但脖頸手腕露出的血痕,觸目驚心。梟衛的拷問手段,都是王景這個讀書人整理出來的,講究的多是摧殘人的精神,而不是單純折磨身體。哪怕是曹預這樣鐵打的漢子,也是苦苦煎熬。
王景把目光從遠處的火光放回到曹預的身上,再向後看去,還有不少無定軍的將領,正在梟衛的推搡下,一路走來。王景冷冷地看着魚世恩:“無定軍出門迎敵,打退神狸之後,我可以考慮將功贖罪,但所有涉案將領仍要回到梟衛控制之下。”
魚世恩並不理睬王景,而是幾個健步衝上前去,身上的盔甲叮噹作響。一把扶住衣衫單薄的曹預,將一件早已抓在手裡的大氅披在曹預身上,痛心道:“讓你受苦了。”
曹預身子一挺,英銳之氣勃然而出:“大帥,曹預隨時可以出陣!還請大帥下令!”
無定原上的深夜,雪由大轉小,小雪點點,細碎而密,將寒風染成陣陣雪白。天水塞城門洞開,一千騎兵魚貫而出。這已經是無定軍手上唯一拿得出手的騎兵力量。所有騎兵皆一手控馬,一手持火把,騎隊如同一條火龍。
出城數十里,依然沒有見到神狸部隊的跡象。火光照亮着面前的風雪,魚世恩一路長驅直入,絲毫沒有停頓的跡象。曹預加了一鞭,來到魚世恩的身邊:“大帥,情況不對,再貿然深追,恐怕會中了神狸的陷阱!”
魚世恩突然莞爾一笑,勒馬急停,回過頭,看着風雪之中已經依稀不可辨明的天水塞城樓:“神狸軍隊就在前方。”
曹預面露驚疑,與褚濤孫澤楷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魚世恩也不急着辯解,而是從懷中取出一枚穿雲炮,放在地上拉響。一聲尖嘯直衝雲霄,隨後便是一聲聲尖嘯聲響起。
曹預順着魚世恩目光所向看去,只見火光亮起,不遠處有塵土飛揚,似有千軍萬馬,掀起皚皚白雪,絕塵而來。
但身經百戰的曹預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敵人遠遠沒有一萬那麼多,幾千?幾百?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正值曹預疑惑之際,魚世恩擡手向身後輕道:“全員下馬!”
衆將領聞言更加疑惑,但還是乖乖聽從軍令,翻身下馬。無定軍騎兵惜馬如命,此刻將士牽着馬繮,單手持刀,嚴陣以待。
遠處那團飛揚的塵土漸漸落下,隱隱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踩在雪裡,不可捉摸。
魚世恩向曹預輕笑道:“這一戰,將是本帥平生最難忘的一戰。”
還不等曹預出聲疑問,一隊騎兵衝破山林,這隊騎兵馬匹尾上都拴着枯藤條,一路揚起滔天塵雪。
那隊騎兵越來越近,爲首的一名白衣少年在魚世恩面前勒馬懸停,下馬作揖道:“墨門武者楊陌,見過魚大帥!”
魚世恩點頭,轉過身,目光一一掃過那些目瞪口呆的無定軍將領,猶豫了片刻,淡然道:“無定軍追擊神狸部斥候部隊,曹預副將及麾下十餘名將領,悉數戰死。”
魚世恩頓了頓,走到那還在發愣的褚濤面前,伸手取下他腰間的無定軍刀:“千戶褚濤,入無定十三載,最擅騎射,天水塞一役中,救下袍澤無數,殺敵四十有七。”
“千戶司聲行,入無定二十載,當年無定原事變,你爲魚某人抗下多少神狸鐵騎,身中七刀,每一刀魚某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千戶孫澤楷,入無定整整十載。都說你的馬上槍法是軍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可是在本帥看來還遠遠不夠。你的槍法有攻無守,上了戰場只顧着橫衝直撞殺人不顧自己性命,這幾年是你運氣好,再這樣,遲早把你小命丟了……”
魚世恩自己頓了頓,苦笑道:“不過過了今晚,你應該不會再有丟命的機會。”
魚世恩手裡的無定軍刀越來越多,腳步有些蹣跚起來。
終於反應過來的曹預眼含淚光,不等魚世恩開口,曹預猛然跪下,痛聲高呼:“生入無定軍,死葬無定原!”
身後褚濤等將,也才明白過來,同樣齊齊向着魚世恩跪下,悽聲高呼:“生入無定軍,死葬無定原!”
魚世恩輕輕嘆了口氣,把懷中的軍刀又摟緊了些,淡然道:“曹預,卸刀。”
跪伏在地的曹預咬緊了牙關:“末將恕難從命。”
魚世恩沉默不語,只是輕輕伸出手。曹預跪伏在地,仍然不爲所動。二人對峙在風雪之中,只有火把上赤舌撲閃。楊陌與身後武者,看着這風雪中一站一跪的兩人,寂靜無語。
魚世恩只覺得嘴角有些腥甜,大聲道:“無定曹預!本帥命你卸刀!”
曹預擡起頭,滿面憤懣不甘:“大帥!”
“大勢如此,無定軍前途叵測。但無定軍可以毀,傳承不能斷。”魚世恩看向北方,鵝毛大雪之中,他努力睜開眼:“只要天命一天不放棄復辟,我所有無定軍將士,都將枕戈待旦,生死以之!你們,要爲無定軍留下復興的火種!要將天命無定的精神,傳承下去!”
他重重地拍着曹預的肩:“活着,比死更難!難的事情,我老了,只能交給你了,曹預,你能承擔嗎?”
曹預雙眼淚流,趴在地上,肩膀劇烈起伏着,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魚世恩反而漸漸平靜下來,那是一種決絕:“你們,先去墨門,等你們再回無定軍的時候,無定軍就是你們的了。”
“現在,曹預,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