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剛進石屋,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便聽到門外腳步聲響,走進一個綠衫人來,拱手躬身,說道:“谷主請貴客相見。”說着也不等楊過回答,徑自向外走去。楊過見他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心頭微微有氣,卻也不得不跟了上去,想着見機行事。
尾隨那綠衫人向山後行出裡許,楊過忽見迎面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極少,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屬罕見。楊過在綠竹篁中穿過,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登覺煩俗盡消。穿過竹林,一陣清香涌至,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種滿了水仙。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不由心想:“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以致地氣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椿,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縱躍踏椿而過。楊過依樣而爲,輕輕巧巧躍過。
青石板路盡處,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站在門前。一個僮兒進去稟報,另一個便開門迎客。楊過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門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鬚老者。
這老者身材極矮,高僅四尺,五嶽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叢鬍子直垂而下,幾觸地面,身穿墨綠色布袍,腰束綠色草繩,形貌古怪。楊過心道:“這谷主這等怪模怪樣,生的女兒卻美。”他不知此人是公孫止的徒兒樊一翁,將其錯認爲了谷主公孫止。
樊一翁向楊過深深打躬,說道:“貴客光臨,幸何如之,請入內奉茶。”然後請楊過在大廳上西首坐下,朗聲說道:“貴客已至,請谷主見客。”楊過心中一驚。才知道這矮子並非谷主。
話音方落,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在左邊一字站開,公孫綠萼也在其內。又隔片刻。屏風後轉出一人,向楊過一揖,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樊一翁則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看此氣派,此人自然是谷主公孫止了。
公孫止四十五六歲年紀。面目英俊,舉止瀟灑,上脣與頦下留有微髭。只這麼出廳來一揖一坐,便有軒軒高舉之概,只麪皮臘黃,容貌雖然秀氣,卻臉色枯槁,略有病容。他一坐下,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公孫止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在萬綠之中,顯得頗爲搶眼,裁剪式樣,亦不同於時尚。只見他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貴客請用茶。”
楊過見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兩三片茶葉,想見其淡無比,佯裝發怒道:“谷主,你肉不捨得吃。茶也不捨得喝,無怪滿臉病容了。”公孫止皮肉不動,喝了一口茶,說道:“本谷數百年來一直茹素。”楊過道:“那有什麼好處?能長生不老麼?”公孫止道:“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谷中隱居。茹素之戒,子孫從不敢破。”
聞聽此言,楊過才知道此人是在唐朝遷入此間,怪不得谷中如此模樣了。拱手道:“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真是世澤綿長了。”公孫止拱手道:“不敢。”
楊過爲人能說會道,雖然和公孫止行情不和。刻意奉承之下,倒也詳談甚歡。談了一會兒,公孫止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貴客能予俯允否?”楊過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谷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絃行禮,想屈貴客大駕觀禮。敝居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貴客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
楊過待要回答,耳中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不由望向廳外。這一見之下,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衆人均感詫異,順着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個青衣女子緩緩的從廳外長廊上走過,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英妹!”
那青衣女子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楊大哥,你在那兒?是你在叫我嗎?”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麼,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這青衣女子正是程英,她和楊過相處幾日,相互間情投意合,已然產生愛慕之情。但後來卻又察覺到陸無雙也對楊過有愛慕之意,她性情溫婉,又年幼時寄居陸家,不願和這個表妹相爭。思慮之下,便想成全楊過和自己表妹。當日她向楊過送衣之時,便是想說出此事。但她心中其實也是傷心,並沒有立即說出,後來陸無雙“無意”間從房門經過,她避諱之下,便立即出門,並沒有說出此事。但經此之後,卻也刻意和楊過疏遠,想要成全他和表妹。孰料楊過傷心之下,竟而就此拜別,離開嘉興,趕往襄陽而去。
程英和陸無雙、傻姑回到陸家莊後,自然免不了受到一番責罵,又被陸立鼎夫婦禁足莊中,一時間難以出去。但兩人待了數月,卻又不自覺的想起楊過,陸無雙提議之下,又是偷偷跑了出來,到襄陽尋找楊過。不過她們不知楊過所在,自然難以尋到。又因路途不精,無意間遇到蒙古大軍,躲避之下,竟而無意間到了絕情谷中。而後程英誤中情花之毒,練功時偶然想起楊過,劇痛難當,內息突然衝突經脈,若非公孫止路過救起,已然命喪荒山。
公孫止失偶已久,見程英秀雅嬌美,不由大爲心動,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程英和陸無雙不是笨人,自然察覺出來,便想告辭離去。公孫止情急之下,不由以情花之毒要挾程英,讓她屈服自己。
不過程英外表雖然柔順,內心卻是剛強,聽到公孫止以此要挾自己,頓時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自然更是不應。她師父名爲“藥師”,哪有解不了的毒藥,自然不將這情花之毒放在眼裡。當下嚴辭拒絕,與公孫止劃清界限。
公孫止苦求不得,又被程英說得惱羞成怒,不由圖窮匕見,和兩人動起手來。程英和陸無雙年歲尚淺,自然遠遠及不上他,不過數合,陸無雙便已被公孫止所擒。眼看公孫止以她性命要挾,程英無奈之下,也只得暫時應了下來,和對方周旋。昨日公孫止準備大婚之時,她覷得機會讓陸無雙偷偷打翻守衛逃跑,卻最終還是被公孫止派人捉了回來。若非楊過無意間看到,只怕兩人真要陷於谷中了。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她手,叫道:“英妹,你怎麼在這裡,我想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爲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裡劇痛難當,跟着撲倒在地。他不見程英時還能剋制,如今見到,卻立時情思如潮,情花之毒發作,再也難忍受了。
程英見此,“啊”的一聲大叫,就要向前將他扶起。但她心中一動,自己所中情花之毒也是發作起來,不由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倒。楊過叫道:“英妹,你……你怎麼啦?”將她摟在懷裡。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冷冷的道:“閣下是誰?你叫我什麼?”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程英是誰?忙道:“英妹,我是楊大哥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麼?你身子好麼?什麼地方不舒服?”
程英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着走進大廳,到公孫止身旁坐下。
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回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卻不知程英知道公孫止武功極高,此時見楊過獨自一人前來,雖知他劍法高絕,卻也不相信他能勝過公孫止,生怕楊過也陷在裡面,強自壓抑情思,裝作不認識他。她有心成全自己表妹和楊過,心中便又盤算着如何將陸無雙救出,讓她和楊過一起逃走。
公孫谷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而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沒半點漏過她的耳目,儘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麼?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谷中,其實是爲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竟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英妹既然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站起身來,向公孫止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跟……跟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