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天下所養,爲天下而死。此前種種,譬如昨日之死,此後種種,譬如今日之生;此義理再生之身。
數年前魔族與修仙界崑崙山因搶奪女媧石於天脈山之巔墟空飄渺峰大戰,羽族公主羽霓裳爲護女媧石將其剛剛出生的女兒沐雪離作爲容器封印其中,臨死前爲護其一生平安將一縷生魂注入體內。崑崙派掌門青源力戰漓淵而死,魔族帝君漓淵重創敗退,臨走撤兵時帶走了尚在襁褓封有女媧石的女嬰沐雪梨。之後不久東華帝君帶三十萬大軍攻佔藥王山重地梵音谷,此後不知所蹤,其餘七十萬大軍隨即散落人間各處尋覓其蹤跡,亦不知去向。這是留給世人關於魔君漓淵的最後消息。歷經千年後的一場人魔大戰也隨之結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我生於人間,長於魔族,住在梵淨山一個叫琉璃之境的地方,這裡靈氣充沛,四季如一,草木茂盛,百花盛開終年不敗,猶如秘境,山上終年縈繞着霧氣,只有山頂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纔會有片刻清明,原本這裡應該是一座修仙聖地,卻不知何原因在如今盛行修仙的潮流中卻廖無人煙。山頂那兒有一座仙霞殿,我就住在那,看着這眼前的景象,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人間仙境,大抵也是如此了。這兒的飛禽走獸並不多,除了我也沒有別的人,着實有些寂寞,不過這也不影響我打發閒暇時間。每天我都會騎着一頭漂亮的梅花鹿在山林間奔跑,小鳥撲騰着翅膀圍着我,他們是我在這唯一的朋友。一直到我三歲那年,日落西山燒的半邊的雲彩通紅,斜陽溫和的餘光給大地鋪上金黃色的光芒。林中悄悄升起一團濃濃的雲霧向四周瀰漫,像一層輕薄的紗,金黃色的光芒被屏蔽在遠處,一團黑色的霧氣漸漸變得明朗,匯聚出黑色的大氅,金色絲線層層疊加圖騰暗紋,再細看去,內裡包裹着的人影也已清晰,腰身束着的黑色腰帶襯着整個身型的流線修長,象牙般潔白的皮膚如冬日高山峻嶺上皚皚的白雪,眼牟自帶着柔光似有三千溫柔,欲攜一汪春水獨攬星河,眉眼間露出淺淺的笑意,刀刻斧鑿般的臉龐透露出威嚴,一抹朱脣微翹,狀如月牙。從剛剛升起的的霧氣中緩緩走出,透過仙霞殿敞開的大門我第一次見到了他,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傲而不驕,貴而不奢,步伐堅定有力,不緩不急。
我的朋友好像都很怕他,一直陪着我的小鳥逃命似的撲閃着翅膀不知飛去了哪兒,我一直騎着的小鹿也在園子裡的角落裡遠遠的望着我。而我卻不害怕。他身型高大挺拔,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投下光影。直到他蹲下身平視時才得以窺見天光。他不說話,只是盯着我看,嘴角呈好看的弧度,我歡喜的不得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和我長得一樣的人,自然欣喜,也很好奇,原來這個世上還有和我長得一樣的人,那除了梵淨山之外呢?外面應該是個怎樣的世界?爲第一次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渴望。
佊時的我還太小,雖然有很多話想說,可會說的話少得可憐。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彼此望着彼此,許久,他嘴脣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淺笑了兩聲,隨後又似說着些什麼。他擡起了右手,青蔥白玉般修長的指節拎着一雙嬌小的鞋子,左手握着我的雙手攤開,放在我尚且稚嫩的手心就轉身離開了。是說了聲“拿着”,還是“給你”,還是別的什麼,我有一瞬的恍惚,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現實。只是呆呆的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消失在剛剛聚攏起的霧氣,漸漸霧氣也消散了,復又籠罩一層金黃色的光芒,耳邊殘留着淺笑喘息的聲音和手裡的鞋子提醒着剛剛發生的真實。
之後很久我都沒有再見過他,我的記憶有斷層,我只記得三歲以後的事,自從我有記憶就是這樣,每隔一段時間或者是固定的時間就會出現一些之前有過或者是沒有過的東西,就像變魔術一樣,每天桌子上固定時間會出現各種吃食,飲水,牀上的被褥會隨季節的更替變換,衣櫃裡的衣服隔斷時間會出現新鮮的花樣和款式,甚至是花園裡的景色也會在一夜之間改變,所以我不需要打獵,不需要做飯,不需要思考每天吃什麼,擔心會不會餓肚子,天冷了會不會挨凍,口渴了需要去哪兒找水,我還太小,這些我根本也做不來,我雖然沒有見過一直默默做着這些事的人,但是我知道,在這個世上的某個地方就是有那麼一個人,在默默的照顧着彼時尚且年幼的我。故而我什麼都不用做卻什麼也都不缺,不然只靠我一個人,在這廖無人煙的深山根本就活不下來。
後來再次見到那個漂亮的大哥哥是在一個月後,他喉結微微蠕動我知道他在和我說話,我隱隱有種感覺,他要過來和我同住。只是我當時太小,也沒有跟人有過接觸,我只有山林裡的小動物作伴,他說了很多,但是我沒有學過他的語言,當時並不能聽懂,只是看着他跟我說話時緩緩閉合的嘴脣,翠鬆般的容顏,如天籟般的嗓音,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清風霽月,這是在很久以後我學到這個詞時浮現在腦子裡他的樣子,形容此時的他再合適不過。我猜想着,思緒飛舞,心緒遨遊在無垠的太空。我渴望他能留下。甚至能想到以後自己跟他學習他的語音,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了同類,我當時是那樣殷切的望着他,滿眼,滿臉都是興奮和渴求。
也許是我真的猜對了,也許是他讀懂了我的眼神裡渴求的慾望,他真的住了下來。
我抱着被子,站在他收拾出來的廂房裡,他在鋪牀,我就站在旁邊抱着被子看着。他伸出手,我就把被子遞過去。我很想問他以後真的要和我住在這兒了嗎?可是我張口話到嘴邊卻不知道如何發聲,我才深切的體會到不懂他人的語音,不知道如何與他交流有多痛苦,只好做乖巧的鵪鶉狀巴巴的望着他。而他不時看向我淺淺一笑。我彷彿能感覺窗外的花開了,能聞到飄散在空氣中的花香,看到滿山的珠翠碧綠,聽到鳥鳴蟬吟,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下來。滿足而又開心,開心而又滿足。
但是那之後我也很少能見到他,他經常出去,也從來不會和我打招呼,有時候回來帶着一身的疲憊,有時間會帶着一身的傷,我看到好幾次他劃破的衣服,斑駁的血跡,和樹林裡小獸受傷時一樣露出來的血肉,我會給小獸包紮,但他會避開我,自己躲到房間,我只能把自己的口糧分一部分給他。我也進不去他的房間,只能放到他的門口,一開門就能看到的地方。
我依然和以前一樣每天騎着我的小鹿在林子裡奔跑,我喜歡聽風從耳邊刮過的聲音,喜歡隨風向後飄散長髮的感覺,喜歡小圍在身邊嘰嘰喳喳的喧鬧。可是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有了種莫名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需要有東西填補他,我開始變的不再那麼滿足,我不再單一的只喜歡騎着小鹿奔跑。我看到林中的野果,會第一個想到他摘下來送給他,看到盛開美麗的花朵,會第一個想到他摘下來給他,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像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是一但有了一絲不一樣,那一絲感覺便如決堤的洪流,潰散逃逸,匯成奔流的巨浪,避無可避。
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很興奮,很開心,臉上洋溢着如春光般絢爛,如暖陽般溫潤的笑容,他把一堆種子散在了開墾過的地裡,露出了久違的輕鬆,那片地我當時只是覺得和平時看到的並不太一樣,但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清楚。
只是從那天開始,他似乎沒有那麼忙了,而且心情好了很多,有時候會在溫暖的午後教我寫字,說話,後來教我誦詩,彈琴,再後來教我釀酒。他有更多的時間陪着我。只是很少有時間還是會外出。但我覺得那時候的時光真的很美好,我感覺到了幸福。
後來幾許寒秋,深山不知歲月,我慢慢長大,卻不知今夕何夕。我在山裡住了許久都沒有見到下雪,但那天的早晨我見到了,剛從沉睡裡甦醒我便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推開房間的門,白皚皚的一片,吐出的氣在空氣中凝結成了霧,我披了件大衣,走到了他的房間,敲了許久沒有人應,推門進去,裡面被整潔一新,冰冷的空氣產生了錯覺,好像這個房間從沒有住過人一般,他就那樣不見了。隨之出現的,是一頭黝黑可愛,滴溜溜轉着眼珠望着我的小黑熊。
它特喜愛吃蜜,我把我的百花蜜都留給了它,每次都能看到它吃個精光。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俊美的小哥哥回來了,我看到我日日餵養的那頭小黑熊臉上掛着烏青,趴在院子的角落裡,兩隻前爪可憐兮兮的抱着圓圓的小腦袋嗚嗚的哀嚎。小鹿在院子裡靜靜的看着。鳥兒也不知了去向。那年我十歲了。
之後的幾年小黑熊再也沒有吃過我的花蜜,就這樣又過了幾年。
那年我十三歲了,他說要帶我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人間,那真是個熱鬧的地方啊,有很多長得和我一樣的人,穿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衣服走來走去,我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東看看西摸摸,左瞧瞧右瞅瞅,
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長長的串串叫冰糖葫蘆,起初甜絲絲的,一口下去,卻又能酸掉了牙齒。水果有梨,有蘋果,還有一種大大的圓圓的叫西瓜,寡淡無味的東西叫水,這個世界的東西簡單,樸實無華,沒有我平時吃的東西看起來鮮美可口,卻又是另外一番味道。
夜晚我們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我抱着我的小鹿躺在客棧的牀上,透過窗戶能看到滿天星光,銀河璀璨,一輪高懸的圓月,散發着明亮的光澤,黃黃的,很好看。
我的小鹿很乖,不吵也不鬧,十年過去了,他似乎只長大了一點,但我騎着剛剛好,帶出門大小也剛剛好,但如果再過幾年,我再長大一點,他要是還是這麼小,那我就不能再騎了。我這次出來沒有帶小黑熊,他不喜歡讓我騎,長得太胖了,而我也抱不動他,不像我的小鹿,走累了能讓我騎着他,他似乎從來不會累。也不用讓我抱着。除了此刻休息的時候,就這樣想着,眼皮越來越沉,終於睡着了。
我們在人間住了幾個日夜,這裡的白天很是喧鬧,有沿街的叫賣聲,有馬兒經過的馬蹄聲,鈴鐺叮叮啷啷商旅駝隊的響聲,而夜晚有些冷清,我喜歡山中的自由,也喜歡這裡的煙火氣息。我漸漸變得嗜睡,似乎終日都睡不醒的樣子,就是清醒的時候,常常聳拉着腦袋昏昏沉沉的,眼皮似墜了重物總是止不住的打顫。我不再上街,終日纏綿於客棧的牀榻。
就這樣過了幾日,我被帶離了人間,回到了梵淨山,睡了好些時間纔回復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