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信徒,遭遇神靈的顯現,那麼對於那位信徒而言,無疑是值得獻出生命的幸福。
可是,如果那位信徒所見到的神靈,是與自己的信仰相悖呢。
對於法何拉派以及法何拉本人,吾王之王的顯現無疑是幸福的,那是信仰的印證,是成就之時。
可對於伊登而言,他的思緒卻難以表述。
恐懼嗎?渴求嗎?慌亂嗎?確信嗎?伊登無法確定到底是哪一種思緒確定了主導地位,他只知道,在這黑暗裡,他分不清到底是吾王之王在說話,還是自己在說話。
吾王之王向他顯現着,在他的面前,顯了靈。
伊登的嘴角動了,他在心底求問着,可神仍舊沉默,這個地方,彷彿是祂的光輝不曾普照之地。
“你在猶豫什麼?”
“你不是…一次次地享用我的恩賜麼?”
那聲音如此說着。
“我不以你的意思行事!”
伊登激烈地辯駁道。
可那存在僅僅是一句話,便讓伊登頓時啞口無言。
“可伱每一次,不都是在行我的奇蹟,印證我的預言麼?”
話音迴盪在這黑暗裡,不斷地產生迴音。
教士無言了,他不由地苦笑,像是掙扎後的釋然、又像是痛苦的迷茫,他比誰都明白自己是誰,自己是伊登,是一個異端,在自己腦海裡,世界是聖靈與惡靈的對立,聖靈必將戰勝惡靈,而那就是救世主到來之日,在自己的想法裡,世界太墮落了,這種原因就在於神給予了人墮落的自由,神爲什麼要給人這種自由呢,自己始終沒有想明白,恍然之間,伊登好像不再認識神了,神是什麼?他不知道。
“這是一個墮落的時代,不是嗎?”
聲音又傳來了,像是從自己那裡來的,又像是從那存在那裡來的。
“簡直如同黑暗時代。”
世上的罪惡太多了,可是,罪惡的種類又太少了,人總是在同一個圈子裡犯錯,他們的想象力實在有限,甚至想不明白,人究竟怎樣去創造新的罪惡,是啊,人是如此墮落,墮落得連罪惡都抱殘守缺,不知改進。
伊登又笑了出來,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恍然間覺得,自己不再屬於神了,那神聖經典所說的都太遙遠了,自己的想法,與神的話語並不相符,進而,他又想,如果罪人能夠贖罪,得到神的寬恕,那豈不是對那些善人與義人的不公平嗎?多麼不公平啊,世上豈能有這麼好的事呢。
許多許多的不解,許多許多的真心話,都一一浮現在這黑暗裡頭,伊登好像在逐漸認清自己,一點點剖析自己。
而越是認清、越是剖析,伊登就越是發現,神與自己並不相近,真正相近的不是那位高山上的神,而是統治萬物的吾王之王。
比起主,吾王之王與自己更爲契合,好似渾然一體,如手足、如臂膀。
“來吧,從我的律法裡得到淨化。”
那像是一聲溫和而又急促的呼喚。
伊登看着那黑暗,他驚覺黑暗開始褪去,似乎一切都要顯明,那不是神的光,而是出自於那存在,就像是異教的經文裡也談過愛一樣,在那存在的身上,似乎同樣有光。
“這光是折射而來的,祂曾是天使。”
伊登顫抖着,嘗試否定它的意義。
可是…
“即便是折射過來的光,也仍然是光。”
在那黑暗裡,有聲音,有顯靈。
“可哪怕是再光滑的鏡子,也同樣有損害。”
“一點損害,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明白。”
伊登再一次迷茫了起來。
咚、咚!
沉重的響聲,忽然從外界響起。
這些響聲剎那打斷了伊登的思路,而這個時候,眼前的景象漸漸褪去,朦朦朧朧之間,那牢房的天花板,再一次進入到了伊登的眼睛。
教士不斷地喘着粗氣,像是要把肺都喘出來,當他坐起身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仍然在牢房裡頭。
“吃飯了。”
獄卒冷冰冰地說道。
不知爲什麼,伊登覺得,那表情明明冰冷,卻又是那樣的和藹可親,教士險些流出淚來。
“是你救了我…”
伊登下意識道。
“哈,什麼?”
獄卒先是訝異,而後面露厭惡,隨手把麪包放在地上,就轉身而去了。
伊登拿起麪包,用盡力氣去咬下一塊,那生硬的口感,險些將他的牙齒崩碎。
感受到痛覺,伊登終於確定,自己真的回來了。
雖然自己不明白,爲什麼吾王之王選擇在那個時候離去,不再繼續顯現,直到自己轉變…
可自己不想再去思考樂,也不敢去思考,自己逃避了這些。
許多時候,
逃避往往是動搖的明證,自己知道這一點。
因此,或許,
吾王之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即便自己口上否認着,可自己卻在一次次地行祂的奇蹟,印證祂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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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那個叫維爾多的矮人,在下城區到處煽動您的子民。”
德瓦恩的面前,王室禁衛的統領稟報着。
王子一手搖晃着杯中之酒,另一手摩梭着書案上被天鵝絨呈着的王冠。
半響之後,他緩緩道:
“我知道,那矮人以什麼先知的名義煽動,你們把他趕走很多次了。”
“在我看來,那就是丹斯切爾人故有的誇大其詞,我想他根本沒什麼特異之處,連見過真教先知這一點,都可能是僞造的。”
統領給出他的推測道。
“洛託,你說的正是我所想的。”
德瓦恩王子捏住酒杯,
“我們總是不謀而合。”
洛託統領微微一笑,默默地念叨着:
“禮讚衆神。”
這一句話原是出自於水銀祭司,乃是水銀祭司們的問候語與祝祈語。
而最末薩滿會。
正是出身於水銀祭司,他們乃是水銀祭司中的叛逃者。
“既然那個矮人口出狂言,那麼不妨等他下次宣講的時候,把他給抓起來,反正這裡的人,除了真教徒外,也沒有人在乎什麼先知西蘭。”
德瓦恩王子如此囑咐道。洛託統領接下了這個命令。
抓捕維爾多,這不是什麼難事,更不會遭到很大的阻力。
這座王城裡只有兩成的人是真教徒,大多數人對於真教的先知都只是有所耳聞,所以並多少人會在乎什麼先知。
“順便開始抓捕那個伊登的共謀者吧,特別注重真教徒們,我相信他們中很多人都是…‘丹斯切爾的間諜’。”
說道最後時,德瓦恩王子意味深長地加重了話音。
洛託統領點了點頭,他很清楚王子的意思。
過了一會,一個僕人出現在德瓦恩王子的門外。
洛託統領認了出來,那是服侍王后的貼身女僕。
“殿下,阿爾西婭殿下已經離開了。”
僕人如此稟報道。
“嗯。”
德瓦恩王子點了點頭。
洛託統領此刻有些警惕道:
“那位丹斯切爾殿下,又來探望王后了?”
德瓦恩被他的語氣逗笑了,
“洛託,你警惕她?警惕一個女人?”
洛託統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殿下,我只聽說,丹斯切爾的女人不像這裡那樣依附男人,反而一個個心如毒婦。”
德瓦恩王子皺了皺眉頭,
“洛託,你是想說,你瞭解得比我多嗎?
不管怎麼樣,她都不過是一個女人,她雖來自丹斯切爾,可遲早要成爲一位典型的奧森科女人。你瞧,她對我的母后不是很體貼嗎?”
“殿下…我是在提醒你,不要放鬆警惕。最好把她控制起來。”
洛託統領道。
德瓦恩王子笑了笑,
“我遠比你想得智慧。
把她控制起來,你是想讓那帝國的帕拉丁跟我們敵對?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但我要告訴你,你的害怕不過是空穴來風。
我派人觀察她很多天,也試探過她很多次了,她就是個懵懂無知的公主,頂多不過一頭倔強的麋鹿。”
相比較於洛託統領毫無依據的判斷,德瓦恩更相信自己的眼線。
這些天來,他加強了監視,而根據他屬下的彙報,阿爾西婭就是一位典型的丹斯切爾女人。
“不管怎麼樣,如無必要,我們都不可能與她爲敵,我對這位未婚妻很滿意。
這不僅因她的美麗,以及那美好的品性,更因爲,她是我們應對帝國的籌碼。
洛託統領,我們的婚禮已經接近了,也沒有幾天,而那一天也是我加冕的時候,我們的所渴求的,在那一日要達成了。”
德瓦恩王子喝了一口酒,他眺望向窗外,覽視着城市的一角,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一切都照着計劃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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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抓捕共謀者的告示就被張貼到了王城大街小巷的公告欄上。
那些告示不僅控告了伊登的罪孽,更是聲稱,伊登的共謀者們遠比他要罪孽,王城的市民們,凡是檢舉到一位疑似最末薩滿會的成員,就有豐厚的獎賞。
由於告示裡,字裡行間都在暗示,真教徒們是最值得懷疑的對象,並很可能是最末薩滿會的成員,一時之間,許多真教徒都被揭發,並被衛兵押走。
這個時候,法何拉想不行動都不行了,即便他不爲了伊登奔走,也要爲真教徒們奔走。
他看顧的羊羣在遭難,萬王之王們的教派正在被德瓦恩王子肢解。
法何拉在這個王國裡,享有比先知還大的名聲,乃至許多真教徒們將他當作先知般推崇,而名義上仍是真教徒的德瓦恩王子自然也不敢怠慢他,他被王子親自接見了。
然而,這一次交談,卻是不歡而散。
法何拉的大部分要求,都被德瓦恩以各種緣由給拒絕了,後者僅僅答應在審問之後,釋放少量的真教徒,至於那被接受的小部分要求,不難想象,德瓦恩王子只會有選擇地執行。
德瓦恩王子吃準了法何拉不會反抗他,這是因爲單憑法何拉派並沒有足夠的力量,更因爲在名義上,真教徒並沒有足夠的理由去反對已經皈依真教的王室。
法何拉這一趟,相當於吃了一頓閉門羹。
當大長老把消息帶回到法何拉派時,比起忿怒,法何拉派的修士們更能感受到的是失落。
不像他的父親卡修斯五世,德瓦恩王子遠遠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麼虔誠。
在德瓦恩王子身上,別說是虔誠,聽法何拉大長老的描述,他身上甚至連一絲的皈依者狂熱都找不到。
法何拉派修士們曾經志得意滿,他們不少人認爲,既然讓王室皈依了,就等於讓整個王國皈依了,他們在這蠻族之地立起了新的旗幟,法何拉派的教堂遲早要遍佈整個國家,可是,現實給予了他們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們,遠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麼重要。
法何拉看着衆人,他想要出聲寬慰這羣修士們,可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衆人裡,最絕望的要屬提米安。
這個混血兒開始踱步起來,急躁地想要掐死他自己。
咚、咚、咚。
緊閉的會堂門響起了敲門聲。
法何拉奇怪地看向門外,其他修士們也面面相覷,是誰會在晚上這個時間過來找法何拉派。
片刻後,一位修士上去開了門。
只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出現在了會堂的門外,一位眼尖的修士從他的手杖察覺到什麼端倪。
“是個巫師!”
修士驚聲道。
話音落下,會堂裡的修士都齊齊盯緊那個男人,會堂的氛圍頓時凝重了起來。
“等下,我是以卡桑德拉修女的名義來的。”
巫師舉起了手,顯示自己並沒有敵意。
“卡桑德拉修女?那是誰?”
“…你們認識嗎?”
“好像不認識…有人知道嗎?”
修士們滿臉問號,他們根本就沒聽過什麼卡桑德拉修女。
這個時候,提米安站了出來。
“我認識,我認識她!”
就在提米安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巫師擡起了手,擺了個噓的手勢。
混血兒立即明白了什麼,那位巫師是在擔心修士裡有內鬼。
於是,提米安走到了法何拉的身邊,在摸不着頭腦的大長老耳邊耳語了幾句。
大長老頓時明白了什麼,立即道:
“跟我來吧,先生,願神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