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王國卡爾隆德。
這個國家在矮人這種族中,乃是數一數二的大國,國內山脈遍佈,種種礦藏豐富至極,它有着整個矮人種族最爲龐大的工匠團體。
而正是這個王國,正在經歷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
這些變化一般侷限於細微之處。
近一年來,在卡爾隆德的一些地廣人稀的礦山之中,一種靠燃燒煤炭,使水沸騰的運煤機械開始出現,並逐步替代了專門運送礦物的苦力們。
那些礦場以前往往由於地理位置、採礦艱難等原因而少有矮人或巨人們過來做工,因此開採成本高昂,但隨着這種從未有過的機械被髮明以來,礦場的開採成本陡然下降了不少,一時間出產的廉價礦物衝擊着周遭城市的工匠們。
隨着礦物的增多,原本位處王國邊緣的城市逐漸聚集起更多的工匠,市場上豐富的礦物給予了他們施展才華的機會,一時間整個王國的新奇玩意多了起來,而且更替速度遠勝以往。
而在人們口耳相傳之下,矮人們發覺,這種靠燃燒煤炭使水沸騰的機械叫做蒸汽機,其源自於最近名聲在外的木石氏族。
儘管現在,木石氏族出產的種種機械,還未給整個王國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積少成多,聚沙成塔,王國中的一些智者們從中嗅到了一絲變革的風向。
而曾經擁有過機械之書的維爾多更不用提。
他遠比那些智者們更清楚那本機械之書的意義。
可那又如何呢?
他不過是一個遊蕩者,一個盯上真教徒錢包的遊蕩者。
自之前偶遇佈道者之後,維爾多便皈依成真教徒,至此已經過了幾年的時間。
維爾多不是真心信仰,他的目光從來都是整個教團的錢財。
一開始,這個矮人青年想的是快進快出,儘早偷了就跑,可真當他皈依之後發現,自己想得實在太簡單了。
首先,真教徒們過着極爲簡樸的生活,他們的衣服或多或少都打着補丁,一年纔會置辦一次新衣,那些得來的錢財都用來施捨和佈道。
其次,這個教團對錢財嚴加看管,好似對於信徒的偷盜早就有所提防,而維爾多皈依不久,根本沒法接觸。
最後,便是教團經常會收留一些社會的底層,真教徒們施粥,儘管那食物常常不足以讓人飽腹,真教徒們行醫,儘管醫術各有高低,甚至出現醫死人的情況,可整個教團確實是一片善心,爲此招攬來了許多矮人真心歸附,在這之中,便不乏曾經靠偷盜爲生的遊蕩者。
多重原因之下,維爾多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將那些錢財全部捲走,一朝富貴。
不過,即便不能得手,但待在教團裡,總歸有好處的——不會餓死。
正因如此,維爾多才一直沒有從教團中離開,而是慢慢換取周圍人的信任,等待良機。
而在周圍人裡,最讓維爾多痛恨和嘲笑的,便是那位看管賬本的老信徒。
那位老信徒曾經做過遊蕩者,因此對保管錢財極爲謹慎,那雙眼睛犀利如鷹,聲音蒼老而富有智慧,他並不仁慈,也不冷漠,維爾多從他的眼眸裡看到一絲無法拭去的不羈與高傲。
這幾年來,維爾多竭盡全力地跟這位老信徒打好關係。
而後者卻永遠不冷不淡,讓他感覺到一絲若即若離。
這種態度無疑讓矮人青年爲之惱怒,可維爾多又毫無辦法。
一次,維爾多主動談及自己的過往,企圖用真心去打動老信徒,好讓自己得到他的信任。
於是,他便添油加醋地訴說了自己淪爲遊蕩者的經歷。
維爾多隱瞞了機械之書,着重於他人對自己的欺凌與踐踏之上,還虛構了一些不存在的橋段,以此博取老信徒的同情。
“連我的父親也在踐踏我的尊嚴,我遭罪時,他反而訓斥我,讓我傷上加傷。”
可誰能想到,老信徒卻說:
“我對你的遭遇表示同情,
可尊嚴就像鬍子,剪掉了還會再長出來。
無論過去你遭了怎樣的難,可過去的只能任由它過去,你無法去逆轉,不是嗎?”
老信徒的嗓音和緩,可那話語一針見血,讓維爾多感到無比惱怒,又無能爲力。
最讓維爾多感到痛苦的事,自己隱隱覺得,老信徒好像看穿了自己的真面目。
老信徒曾經做過遊蕩者,他的眼光遠比一般人毒辣。
維爾多總感覺,他好像清楚自己皈依真教是爲了什麼。
與他相處,是維爾多最爲難受的時候,可爲了教團的錢財,自己又不得不跟他打好交道。
今日夜。
此時正值晚秋,落葉紛紛,這正是教團最爲活躍的時候,因爲這季節已經豐收,正準備迎來農閒的冬季,到處都有願意傾聽佈道的人。
結束了一天的佈道,教團圍坐在一間空房子裡,那是他們暫時的居所。
“感謝那些祭司們吧,我們讚美他們的品德,願神護佑他們。”
領頭的大長老帶領着衆信徒們感謝着矮人神殿們的祭司。
由於雙方的友好關係,在他們傳道的時候,那些祭司們偶爾會提供不少便利。
腳下的空房子就是如此。
維爾多麻木地跟隨着衆人感謝讚美着那些祭司,遊蕩者的生活早已磨滅了他的信仰與敬畏。
在這之後,大長老們領着衆人開始晚禱,衆人們一同禱告之後,便一邊享用晚餐,一邊交流着各自的見聞、對經文的體悟、以及關乎於神靈的事情。
而維爾多坐到了那位管賬的老信徒邊上。
“我們教團爲何這樣貧窮?”
維爾多主動挑起話題問道。
“因爲我們理應貧窮。
我們不想讓神給予我們榮華。”
老信徒隨口回答道。
“可我聽說,在那人類的帝國,丹斯切爾裡面,那些修士們都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到了高位的人更是錦衣玉食。”
維爾多摸了摸鬍子,如此說道。
老信徒沒有回頭,一邊嚼着被麥粥泡軟的麪包,一邊開口道:
“若他們做善事,那些富貴便會減免他們的功績,若他們做惡事,那些富貴就要加重他們的罪過。
榮華不總意味着好事。”
維爾多下意識地說道:
“你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老信徒停下動作,瞥了維爾多一眼,
“那又怎麼樣呢?
羨慕他們的富貴,只會讓自己痛苦。
既然我無法選擇是否榮華之路,那麼唯有讓自己苦修,至於哪條道路更好,就交由神來決定吧。”
交由神來決定…
維爾多咀嚼着這句話,而後問道:
“神真的會決定嗎?”
老信徒很肯定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
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我還沒死呢,還沒去見神的面。”
維爾多這時一陣怨氣,老信徒的回答簡直是讓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於是,他慪氣地說道:
“神都沒見過我,祂又怎麼能決定呢?
況且,我怎麼能讓一個陌生者來決定我的命運。”
老信徒盯起維爾多,
“神沒見過你?陌生者?”
“曾經我也像你這樣懷疑…直到我聽到一個故事。”
維爾多有些發毛地點了點頭。
“那是我最喜歡的故事。
老信徒補充道。
“先知諾恩的門徒西蘭,自先知離去之後,他一手建立起最初的教會。
人人都說西蘭被賦予了使命,可他猶豫不決,遲遲不敢相信。
西蘭懷疑着身上的使命,甚至懷疑神只是注目於先知,而不曾注目於自己。
直到那迫害來臨,公義的鮮血落下,他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神一直與他相伴,與他同行。
而在他醒悟過來於獄中祈禱之後,神蹟顯現了,他突然便在世上消失不見了。”
老信徒循循善誘地講述了關於門徒西蘭的故事,眼裡閃着亮光,維爾多有些不明就裡。
“你能明白這故事的意義嗎?”
維爾多搖搖頭道:
“不明白。”
老信徒嗤笑一聲道:
“那麼你還沒有找到救贖。”
被這樣一說,維爾多一陣氣惱,他甩下手裡的麪包,低聲質問道:
“那你呢?”
老信徒猶豫了下,他看着維爾多,似是想到了什麼,最終搖了搖頭,
“或許也沒有。”
這話裡有話,可維爾多還太年輕,他聽不出來,只是憤憤道:
“不是‘或許’,是‘肯定’。”
老信徒沒有理會,似是覺得那矮人青年太過幼稚了。
半響之後,待晚餐快要吃完的時候。
老信徒沒來由地開口道:
“我們活在世上,一直都爲了找到救贖而奔波。”
維爾多轉過頭來。
“不僅僅是我們,連被神選中的先知也同樣如此。”
“而有些時候,或許我們沒有找到救贖,連影子都看不到,又或許我們已經找到了救贖,卻不自知。”
“你知道嗎,很多事情都超出我們理性的範疇,讓我們無法斷言,無法確定,即便我們問一百遍爲什麼,也不會得到確切的答案。”
老信徒此刻宛如一位仁慈智慧的老師,爲眼前的矮人青年講述着人生的經驗。
“我喜歡門徒西蘭的故事,因我從裡面看得到,門徒西蘭對使命的懷疑。
他無法確定神是否賦予了使命,正如我們無法確定是否真的找到了救贖。”
“無論是救贖,還是使命,都已經超出了我們可以驗證的範疇,一如戴爾圖良王所說的,‘神非道德,神是荒誕。’”
“本質上,神是超驗的。”
“祂的安排就在冥冥之中。
說到這裡,老信徒喝了口水,氣息慢慢放緩起來,以寡淡的口吻說道:
“既然如此,那麼一切都交由神來決定,一切都歸於神吧。”
“我唯有信仰,”
“畢竟,經文裡說:
在神那裡,‘輕蔑一個人就是輕蔑所有,而愛一個人足以讓愛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