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皇太后的長信宮中,
館陶翁主開啓據說是新二嫂派人送進宮來的扁平漆匣,第一個反應是愣了片刻。
章武侯孫女站在偌大的鳥籠前,舉着長頸銀壺給鳥兒添水。幾隻翠鳥歡快地撲棱雙翅,繞着長長的壺嘴飛上飛下地忙碌,悅耳的‘嘰嘰喳喳’不停。
竇表姐打開籠門,伸手進去。
小鳥們非但沒奪路而逃,反而有一隻還停到竇貴女掌心,小腦袋引吭叫兩聲,又低下摩挲摩挲竇貴女腕上柔嫩的肌膚,乖巧極了。
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從美麗少女的櫻脣邊溢出,竇表姐回頭,招呼嬌嬌表妹共享快樂:“阿嬌,阿嬌,來看翠羽……”
“……阿嬌?”
叫了幾聲,人未至,一點回音也沒有,竇表姐奇怪地回身,就見陳表妹拎了塊帕子,正若有所思。
將乖乖翠鳥送回籠子,掩上鳥籠門,章武侯貴女走到表妹身邊,好奇地問這手絹有什麼特殊嗎?幹嗎拿着看不完?
“固……不同!子夫從姊,”
將帕子和半開的漆盒往竇表姐眼前送,嬌嬌翁主不鹹不淡地一笑:“大漢隆慮侯夫人親力……親爲,彌足珍貴也。”
“侯夫人親爲?何?”竇貴女吃了一驚,從漆匣中抽出另外兩方,三條手絹放在一起細細看——從紋飾到構圖,從針腳到針法。
阿嬌拿起鳥籠邊掛的燈籠草,探進籠子,邊逗弄翠鳥邊告訴竇表姐,
她次兄新娶的欒瑛夫人拿上等漆盒裝了手絹,正正經經託人送進宮來,說是專門給她這小姑子的冬至節禮——同時附帶聲名,此三幅絲帕都是欒夫人一針一線親手繡的。
竇表姐是越聽越糊塗了,疑惑地問道:“欒、欒夫人……意欲何爲?”
隨手扔掉燈籠草,阿嬌走過來,挑眉同問一遍:“吾亦然。欒夫人……意欲何爲?”
斜睨青白綠三方手絹,館陶翁主輕語:“欒氏女繡技較之從姊,何……如?”
竇貴女坦率承認:“吾不如也。”
“子夫,子夫……莫過謙呀!”阿嬌笑着搖頭;
言罷,屈指彈彈繡帕,淡淡問她家竇表姐,覺得不覺得欒瑛如此這般賣弄繡藝,目的是故意藉機羞臊她?
竇表姐瞠目:“嗯?”
“人鹹知……”
嬌嬌翁主的眸光,漸漸冷凝:“館陶主有女,天分爾爾,‘音律’‘女紅’皆不佳。”
“阿嬌,隆慮侯新婦當無此意。”
和平常一樣,竇表姐努力發掘事物好的一面——手絹,芙蓉、蘭草和海棠各一;沒送梅花。這至少說明欒夫人還是用了心思的,是示好,不是挑釁。
阿嬌揚揚眉:“噢?”
新居,
劉婉和周德的新居。
李王后不是長安人。
不過,劉婉王主乘上回隨父親入京抓緊機會廣結善緣,倒是很結交了些朋友。如今小夫妻有了自己的小窩,剛安頓妥當,故舊親朋就上門了。
小小的廳堂在世家眼中堪稱‘憋狹’,爲了讓諸位貴女感覺舒適些,男主人和樑國太子都被打發到外院吹冷風去了。屋子裡,只留下幾位花團錦簇的少艾。
“梅?欒氏?”劉婉王主看着竇茹表妹,難言訝色。
她沒想到,短短兩天,竟然連魏其侯家的表姐妹都收到了欒瑛的‘大作’。
“團扇,梅花團扇……言補笄禮之賀。”
魏其侯的女兒竇茹擰着兩條柳眉,掃一圈室內的貴女,神色間頗有羞惱之意——大過年的,被送梅花,不知道的還不定以爲她幹了啥傷天害理事呢!
王主婉拍拍竇表妹的肩,聊表安慰:“昭君,昭君。”
竇茹靈機一動,回問王主婉是不是也收欒瑛親手做的禮品了——劉婉王主是隆慮侯的嫡親表妹,比她還近一層,估計不會給漏掉。
王主婉低笑着聳肩,回答:“便面一,榴花便面。”
“清真從姊……”
這下,換竇昭君同情劉婉了,暗地裡思忖:‘如果欒瑛是存心的,還真叫不知所謂;如果出於無意,那這位隆慮侯新夫人的運氣可不是普通的背。’
見兩人說得熱鬧,廣阿侯兩個小女兒,建陵侯的侄孫女等人也過來加入討論。談到那些不請自來的繡作,人人覺得匪夷所思。
“欒氏居外郡久矣!故……不諳京都風俗。” 建陵侯家的貴女是這些女孩中年紀最年長的,性子也最溫厚,只爲欒夫人惋惜。說到底,欒瑛不過是想和大家處好關係,奈何不曾事先打聽清楚京城貴族圈的風氣,以致走了岔路,好心辦錯事。
曲逆侯的堂妹就不那麼好說話了。
‘女紅’退出貴女教育主修課已經許多年了,影響所及早不拘於京都長安城。比如她童年少年長住封邑,在曲逆侯祖宅受的教育,家裡的師傅根本就沒怎麼教繡花。針線上,只要求知曉如何將布匹裁剪縫合成衣裳就成。
京都長大的相繼表示贊同。她們各家的情況差不多,對女孩的知識傳授都偏重於實用。女紅方面,只要能親手縫製主要款式的衫袍、知道怎樣做鞋襪,就算過關。
至於刺繡,能分清針法的難易優劣即可,不要求上手——誰家不養幾個繡娘?高高在上的貴女與僕婦下女搶活幹,只有被人笑話的份兒;藏着掖着都唯恐來不及,更別提四處張揚散發了。
鶯鶯燕燕們的鬨笑,此起彼伏。
竇茹貴女樂上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一節。
她聽母親魏其侯夫人提到,在幫長公主表姑籌辦陳二表兄的婚禮時,俞侯家的婚書後面竟還附帶嫁妝的明細單!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嫁妝?”
“妝奩之……明細?”
“上帝呀!”
“噢,神明在上!”
……
聽欒夫人制備了嫁妝單,滿屋子大家閨秀驚呼連連,竟忘了保持儀態,齊刷刷的目光聚焦到樑國王主劉婉——這事兒,不會是真的吧?
王主婉將膝上的虎皮往上扯扯,包裹起微隆的小腹,嘴角掛上苦笑:“嘖!非虛也。”
據當時在場的竇子夫表姐描述,當看到那份長長的單子,館陶長公主渾身發顫,多虧竇皇太后聞訊趕來百般規勸,纔沒讓長公主拂袖而去,讓婚事停擺。
這下,貴女們真的無語了。
過了良久,曲逆侯家的陳棠才悠悠地敘述:“俞侯欒將軍,樑人也。窮困,爲酒人保。後……爲人所略賣,爲奴於燕。”
大夥兒不由自主想起俞侯欒布的底細——能指望一個混跡酒色場、既做過僕役又當過奴隸的軍漢老油條懂怎麼治家?
廳堂內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廣阿侯任家最小的女兒才十歲出頭,對關於婚姻的習俗禮制沒什麼概念,於是就向劉婉大姐姐求教婚書應當是什麼樣?嫁妝單子爲什麼不該存在?
王主婉先是笑一陣,好不容易忍住,才與一屋子親戚友人七嘴八舌給小妹妹解惑。
所謂‘嫁妝單子’,就是個笑話。柴門小戶、商賈人家才做這類蠅營狗苟的勾當;而於世家貴族,最爲不恥。
出於何種動機,要一項項寫得清清楚楚?
打算一旦婚姻有變,女兒能全數帶回孃家?不看好這樁親事,結什麼婚哪??!
提防嫁妝被丈夫那邊侵吞,拿親家當賊防着?這麼不相信對方,還聯什麼姻啊!??
評論一番,王主婉直接拿同父異母的姐姐——館陶長公主家長媳——做例子。劉姱王主嫁來京城時,樑王宮幾乎空了一半。可具體有多少財寶,這世上只有她父王和大姐本人才一清二楚。
長公主姑姑肯定不知道——也不會想知道。
若當年樑王劉武也和欒布似的,弄張嫁妝單子,把房舍、田地、首飾、古董、珠寶等等全列上,長公主姑姑準定能帶人打去樑都睢陽城,掀翻她家父王的御座。
光是假設一下可能出現的場面,王主婉都感到搞笑啊:“凡王父……咯,哈哈!”
建陵侯家的衛貴女也告訴任家的小妹妹,她在長安長大,身邊嫁嫁娶娶,從沒見貴族的聯姻中出現過嫁妝單子這東西。
婚書是最簡潔的,只需要寫明‘新郎新娘’‘雙方父母’‘雙方祖父母’三項。
旁聽了好一陣子的曲逆侯家貴女此時忍不住插嘴,一點都不忌諱地在兒媳婦面前編排起人家的公公:
即便荒唐無恥如周安世,出妻之時,位居太尉的條侯周亞夫親自上門坐鎮,命令將所有府庫大開,劉嬿王主想什麼搬什麼,田契、房契、珠寶、錢帛隨意拿取;根本就沒去區分哪些是城陽國陪嫁來的,哪些是原先周氏家族給點或者婚後新添置的——盡顯‘世家華族之風範’。
也因此,休妻事件雖然讓周安世個人名聲變得臭不可聞,但周氏家族的名譽卻未受到致命的損害。
衆位閨秀紛紛點頭。
“如此呀!”任貴女虛心受教。
隨着朱樓繡閣,
錦帷珠簾後一聲聲低語漫談……
過不多久,漢帝國的京都上層就傳出如許評論:欒布家粗鄙無禮;隆慮侯可憐,娶了個自以爲是的土包子。
[阿嬌的表姐們]
樑王舅舅家:
劉姱,字玉真
劉婉,字清真
城陽王后姑姑家:
劉妜,字道茂
南皮侯表舅家:竇繆,字福音
章武侯表舅家:竇綰,字子夫
魏其侯表舅家:竇茹,字昭君<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