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剛走下馬車,
就看到母親的侍女從大門裡迎出來。
侍女帶來館陶長公主的口訊,讓女兒別回自己小樓了,直接去‘新苑’——長公主說了,今晚在新苑的水榭二樓設家宴。
低頭瞧了瞧長裙下襬上沾染的灰塵,館陶翁主阿嬌微微蹙眉。
覺察到少主人的不悅,侍女趕忙又行個禮,進一步說明:長公主那裡,有重要的好消息公佈!!所以,請翁主務必不要遲到。
‘好消息?’
當阿嬌帶着滿肚子的疑問走進新苑臨湖的水榭,果然看到母親和大嫂已經在等她了。
不用女兒費事發問,
館陶長公主立刻喜不自勝地大聲宣佈她的好消息:二郎要回來了,隆慮侯要回來了!很快,很快!!
接下來,在經過母親和長嫂一連串互相重疊的信息波衝擊,併兼之以劉靜的間接性補充後,阿嬌得出以下結論:
是的。
歸功於某隻蒼鷹堪比蜜蜂般兢兢業業的工作精神,廷尉署大牢如今被塞得滿滿當當,而帝國記錄在冊的貴族世家則有超過四分之三被捲入其中;於是,她親愛的舅舅——偉大的大漢皇帝陛下——終於認爲這場風暴的激烈程度已經符合要求,‘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
於此形勢下,
她的二哥隆慮侯陳蟜,終於等到了可以\(^o^)/~回家的日子!
真是可喜可賀啊!!
剩下的,頂多就是些零零碎碎的文案處理,比如把罪名無懈可擊地安排給某個註定要上刑場的人,同時爲另一位註定會出獄的人準備好完美的洗白文書……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案牘雜務,純粹程序需要,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啦啦啦!
“上帝……”
阿嬌聽到喜訊,手不禁捂住胸口,大大舒口氣:“昊、天、上、帝!”
長公主樂呵呵地催女兒快些上樓,洗浴的熱水早準備好了,趕緊洗澡換了衣服下來吃晚飯。家裡的男人們都被打發出去了,家裡只餘下女眷——今夜,要好好慶祝這個守得雲開霧散的好日子。
“唯唯,阿母。”阿嬌符合地直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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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摸了摸半溼的頭髮,走進宴會廳。
黃昏的天色中,
室內半數的燈燭點燃,驅散了初春傍晚晦暗不清的光線,取而代之以一片柔軟的光明。
阿嬌在自己的方桌旁停步……
臨水的正廳裡一共擺了三張桌案,只有‘三’張!
然後,館陶翁主阿嬌在環顧四周後有些驚訝地發現:
在慶祝‘隆慮侯’重獲自由的家宴中,卻沒有‘隆慮侯夫人’欒瑛的身影!!
一直在留意小姑子一舉一動的堂邑侯太子妃劉姱,此時微微翹起了嘴角;她的斜後方,端端正正跪坐一側的劉靜悄悄擡起手,躲在寬大的袖子後輕輕竊笑。
掃了眼一臉若無其事的長嫂劉姱,
再看看主位上樂得合不攏嘴的母親館陶長公主,
還有那明顯是留給自己的唯一的空位,阿嬌略一思索,立即瞭然——顯然,因爲前段時間的折騰,欒瑛在這個家算是徹底孤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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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饈與美味,
一道接一道呈上來……
長公主家的廚子的水平自然出類拔萃,伺候起素以嘴刁著稱的自家女主人,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但不知爲什麼,面對滿桌的佳餚,阿嬌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碗碟裡的菜色幾乎沒動,館陶翁主就棄了牙筷,轉身去看榭外的景色:觸目所及,波光粼粼,盡是水色。
這裡是‘新苑’。
新苑,是長公主家新添的花園——水景園。
此處本來是一位宗室列侯宅邸的西花園,與館陶長公主官邸的東北角是一巷之隔。前段時間,這家侯爵被查出犯禁;天子降罪,國除。
爵位沒了,官邸自然也被帝國收回。皇帝劉啓在翻閱宗正寺上呈的奏疏細則中注意到這所宅子,想起姐姐再婚後,等於是和兩對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孫女在住一處,實在有些擠了;於是就大筆一揮,將這座前侯爵宅院劃歸姐姐名下。
館陶長公主大喜過望。
倒不是堂堂一位帝國長公主貪圖這點房產,而是這家列侯的西花園非比尋常,乃長安城數得上的名園。
如果說江都王劉非在京城的官邸是以林木見長,那這座前侯爵家卻是因水景聞名於帝國都城:一大兩小三片人工湖泊,以兩條明渠和數系暗溝彼此聯接。湖岸上,依四時開花落葉的次序設計種植了從華夏各地收集來的名貴花木作爲遠景;水岸邊,則建造起高達四層的水榭,飛檐橫出,畫棟雕樑。
在寸土寸金的帝國京都貴族聚居區,用那麼多土地搞人工湖——真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奢侈!
這還不是最驚人的!
最令人稱奇的,是這樣的花費和揮霍目的竟只是爲逗小孩子開心??!
一位老來得子的父親,一個異想天開的寶貝幺兒;
兩相組合的結果,就是前侯爵不吝萬金,興師動衆,造了座享譽長安的水景花園。
阿嬌還記得,館陶長公主官邸初落成時,那位前侯爵還帶着小孩來串門,還特意領到她面前與她認識認識。那是個很俊俏的男孩,有一雙明亮的杏核眼,水汪汪的總帶着些羞澀,老是讓她想到上林苑裡養的麝鹿。
當年,沒事幹的二哥就抱着妹妹回訪新鄰居,然後就被這座西花園刺激到了,慫恿寶貝妹妹去問長公主母親也要個水園,好夏天划船玩——長公主官邸沒有湖,只有池塘,玩不了船。
不過陳二公子最後沒能得逞,因爲阿嬌翁主沒興趣——未央宮和長樂宮裡都有大水面的湖,她哪邊遊不得??從小到大早玩膩了。
‘沒想到,最後……依然落入我家……’
嬌嬌翁主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阿兄回來,會很高興。他終於可以在自己家裡玩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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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全暗了。
不知是誰,在遠處的湖岸處放下盞盞湖燈。
金黃金黃的火苗,閃爍着跳躍着,在層層絲紗的迴護下順着水流蜿蜒地散開,點綴湖面;與天幕雲層後漸漸顯現的繁星,遙向對望。
“湖燈……”
阿嬌想起來了,湖燈也是那個侯門少年的傑作——討女孩子歡心的傑作。
當子夫表姐紅着臉、偷偷拿給她看的時候,即使是習慣了奢華的嬌嬌翁主也吃了一驚。
竟然能想到用浸透燭油的紗羅和金箔來製作湖燈,實在是令人歎爲觀止的巧思和……靡費!
這一創舉立時就在長安貴族圈中引發轟動,諸世家豪門競相效仿;結果天子看不下去了,還命令各宗室公主家不得跟風,須多加節制……
國除爵削,家門破敗;
那個有一雙小鹿般水汪汪杏核眼眼的少年,去了哪裡?
那個煞費苦心製作湖燈的少年,如今去了哪裡??會不會和許季的孩子一樣,從此寄人籬下,備受欺凌??
嬌嬌翁主忽然覺得,桌案上從來都賞心悅目的金碗玉碟,犀杯羽觴今天突然莫名變得礙眼起來。
回來那麼晚,是因爲後來又去看了許季的孩子;四個孩子,最大的不超過十歲,最小的才四歲。
都不象小孩了,象小獸;
四隻嗷嗷待哺、隨時可以爲一口吃的衝出來撕咬的小獸。
聽鄰居說,許季一被抓走,他家傭人就捲了錢財扔下小主人跑了。四個小孩沒人管,不會做飯,也沒錢買吃的;都是鄰里各家看着可憐,你送一餐我從一餐對付着。
但這樣的日子也長不了!許家的房子是租的;到時交不出房錢,房東肯定要來收回房屋;可憐的孩子,恐怕只有流落街頭的份兒了。
她派人買米買菜買柴火;
她留了錢,也留了人照顧小孩。
不是沒想過把孩子們接回家照顧,可是……館陶長公主官邸和這座官邸的女主人,能容得下許季的四個孩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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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中的長公主笑意吟吟,頻頻舉杯,與侄女兼大兒媳說着京中的趣聞。
阿嬌無奈地笑……
真是太瞭解自己的母親了。
雖然人人都知道皇帝舅舅在借題發揮,
但長公主肯定不會責怪當皇帝的弟弟,只會把罪責扣在引發這場風波的罪魁許季頭上——惹出事端的混蛋,沒千刀萬剮就算客氣。
只有弟弟的心情才重要,
只有兒子的安全才重要,
至於這個所謂罪魁是不是冤枉的,整件事背後會不會另有隱情,長公主纔不會在乎。
可,
真的不用在乎(⊙_⊙)嗎?
“否!”
長公主不可思議地看着女兒,又問了一聲,懷疑自己幻聽了:“阿嬌?”
“否!!”
阿嬌昂起頭,毫無猶豫地重複一遍,明媚的鳳眼裡精光大勝,白玉般的面頰因情緒波動泛出層紅暈——比窗外含苞待放的石榴花苞更豔上三分。
如果沒有後面的話,
長公主一定會爲女兒超逸卓然的風姿擊節叫好,併爲自己能生出這麼個容華驕人的孩子而自豪不已。
可惜,
接下來的發言無情地擊碎了母愛的迷思:
“許季……未……殺人。”
“其中……必有隱情。”
“許季,不、當、死!”
那果斷的語氣,堅毅的眼神,令館陶長公主劉嫖心潮澎湃,驚駭不已。
自己的孩子還不瞭解嗎?
無數前例都證明了。
每當女兒臉上出現如此毅然決然的神情時,就代表阿嬌主意已定!
此時不要說做母親的館陶長公主了,
就是當今皇帝和竇皇太后聯袂而至一起來勸,都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