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宵禁開始了。
街道上人跡漸寥,車馬稀少。
大漢帝都長安城的太子宮,卻在此時變得喧鬧起來。
..
..
“嘿呦!”
“嘿……呦!”
……
當太子太傅竇嬰拿着信箋走進皇太子正寢的院門,驚異地發現本該安靜有序的庭院現在是人來人往,忙碌不堪。
看到老師,皇太子劉榮走過來,鞠躬致意:“太傅……”
“殿下,此……何故?”
太子太傅竇嬰走到學生身側,指指氣喘吁吁正忙着挖土拔樹綁繩索的內侍們,大爲困惑——這些桂花樹蔥蔥郁郁,沒病沒災的,幹嗎要挖掉啊?太子殿下以前不是一直都很喜歡這十幾株金桂嗎?
“太傅必有所耳聞。之前離宮內,阿嬌落水,遇險……”
劉榮邊盯着宦官們挖樹,邊和老師交代:“所幸……遇救,無礙。”
魏其侯竇嬰點頭,這事在宮裡宮外都傳遍了,他當然知道。
慄太子劉榮脣邊掛上濃濃的笑意:“大母欲於長樂宮之西建‘桂閣’,以慰從女弟,犬壓驚’之意……”
“建……桂‘閣’?皇太后??”
竇太子太傅聞言,兩道濃眉挑得高高的——新鮮事,大大的新鮮事啊!
魏其侯竇嬰無法不發出感慨:
他那位堂姑母啊,是真正的可親可敬。當皇后時就不說了;入主長樂宮之後,竟然將日常用度狠狠消減去一半——與長樂宮前任女主人薄太后相比——如果不是館陶長公主盯着,堂堂大漢皇太后恐怕真能每天靠兩碗小米粥三碟子幹鹹菜度日。
這樣節儉成性的竇皇太后,下令掏錢造新宮苑?
這聽起來簡直比七月飛霜還驚悚!
轉念間,竇太子太傅又啞然失笑:“皇太后……絕愛阿嬌矣!”
慄太子臉上勾出抹意味深長的笑,輕輕解釋,祖母要造新園林,做孫兒的總要表示表示,他院子裡這些桂樹栽了二十多年了,正是長得最好的時候,移栽去長樂宮,總比新種的樹苗像樣些。
..
..
“哦,太傅此來……”
話題一轉,劉榮將目光投向魏其侯竇嬰手裡的信札。
“殿下,”
竇嬰把信箋呈遞給劉榮,這是冬季救災後太子宮留在災區的人的來信,裡面說自開春以來,當地災民多有困苦不堪的。所幸皇太子當時有預見,留了不少馬蹄金備用;金子折現後,購買種子和農具分發下去,纔算沒錯過農時。不過,耕牛還是短缺。
“牛?”
劉榮一皺眉,他記得當初預留春耕款,是將牛隻算在其內的。
皇太子臉色變得難看了——爲什麼最後還是缺?難道被留在那兒的太子宮小吏貪污了?
“非此故,非此故!”
太子太傅竇嬰急忙爲部下說話,太子宮的人絕沒貪助農款的膽子!問題是出在當地,那些商戶們窺探出官府的意向,故意擡高了牛價,所以,錢款就不足了。
“農事大,何不告官?”
劉榮太子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耕牛是大牲口,非常非常貴,但也異常異常重要。沒有耕牛或耕牛數量不夠,都會直接影響到耕種面積和最後的產量!
當地官府是幹什麼的?該出面協調或威壓纔是。
“殿下,告之……何用?”
竇嬰苦笑了一下:“殿下豈不聞……豪強之所以爲‘豪強’者,兼併也。”
災年,災年;
是平民的災,卻是豪強們夢寐以求的良機。
哄擡物價,趁火打劫,逢低吸納——而想做成兼併,不勾結官府中人是不行的。
“哼!”
皇太子劉榮攥緊了拳頭。
“太傅”
劉榮做個了‘請’的手勢,引竇嬰走進正寢東的內書房。
揮手讓內侍們全都退下,劉榮斂袖拱手,向他的太子太傅深深行禮:“太傅,榮欲求館陶姑之女爲婦,望太傅不吝相助。”
“阿……嬌?”
“殿下??”
魏其侯竇嬰驚得瞠目結舌,犀利的疑問幾乎是脫口而出,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反對娶阿嬌嗎?當年那麼反感!
過去這麼多年,大家都打消這念頭了,怎麼你反而又提出來啦?請問你到底什麼意思啊?
竇太子太傅認爲不可思議極了:“殿下,汝……何意呀?”
劉榮的臉上頓顯尷尬之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作正色道:“太傅,初始榮年少……無知,識淺……”
作爲帝國的皇位繼承人,作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能放下面子當面認錯——雖然是向自己的老師——可以說算得上非常有誠意了。
但竇太子太傅絲毫不爲所動:“殿下早慧,遠非常人可及。”
魏其侯竇嬰不打算接受任何敷衍了事的託詞,他要知道劉榮究竟是怎麼想的。
慄太子劉榮稍作遲疑,開口慢慢說道:“太子宮……不宜久虛,館陶翁主陳氏系出名門,容儀雅麗,進止雍容,貞靜……”
“殿下,殿下!”
魏其侯竇嬰趕緊給攔住——阿嬌的品貌如何,他這個做表舅的還能不清楚?阿嬌可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這堆華麗辭藻還是留着寫冊妃文書時用吧,別繞圈子浪費時間,請說真話!
“太傅……”
這回,換劉榮鬱悶了,他是真的想娶阿嬌表妹,師傅怎麼就是不相信呢!
醞釀醞釀措辭,慄太子劉榮一臉嚴肅地告訴恩師:“太傅,榮非昔日之懵懂少年矣!”
他不是孩子了,
不是當年那個生於宮闈長在深宮,對外面大千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了!
這回的救災經歷讓他意識到,他的帝國裡不僅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奢華宮室,高樓林立的富貴豪門,熙熙攘攘的繁華東市西市,衣食無憂的帝都市民;
還有衣不蔽體的窮人,食不果腹的難民,貪心不足的地方豪強,欺上瞞下對百姓如狼似虎的贓官污吏!
那些人有多大膽子,竟敢貪污從國庫撥出來的救災款!?!
而可悲的是,作爲帝國儲君,他對這羣國家蛀蟲竟然無從下手——只因爲這些人背後的各種關係,各種背景。
“於是,皇太子欲結盟與長公主……”
竇嬰不虧在仕途沉浮久了,眨眼間就明白了皇儲學生的思路:“否,結盟與三方!”
館陶長公主雖然不上朝堂,不直接干政,但卻是帝國朝局中一個關鍵人物:身爲皇帝陛下的同胞姐妹,館陶長公主在宗室中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和竇太后母女情深,就搞定了竇家——搞定竇家,外戚就太平了。而堂邑侯雖在六十年前不顯山不露水,但在開國勳貴被砍了一茬又一茬的今天,延續至今的陳氏家就突顯出來啦!尤其在長公主下嫁後,更是實力大增,隱隱成了諸貴族中舉足輕重的一極。
更不用提天子對阿嬌這侄女本人的喜愛和看重了。
總之,只要娶了長公主的女兒,等於將三方勢力同時收入囊中——即便還有遺漏的,也無關大局了。
“嗯……皇太子之所思所想,細密周詳,可謂‘絕佳’!”
望着面前長身玉立、漸顯威儀的學生,當老師的長舒口氣,心頭幽幽地,說不清是感懷還是感嘆。
這個學生,
到今天、到現在、到這一刻——總算教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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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滿意了沒一會兒,
魏其侯竇嬰陡然擡頭,一臉的恍然:“殿下所思者……非止於朝堂之上吧?”
劉榮依舊端端正正站着,似乎很坦然。
太子太傅竇嬰卻不願放過他:“殿下多幸,一日得二子。慄良娣有福,誕長子;周良娣亦得男,奈何居其次。”
“慄夫人決意立其女侄爲妃。漢室,長幼有序……立長子之母爲正室,順理成章。”
說到這兒,太子太傅竇嬰的眉心一挑。
‘在沒有原配的情況下,晉升長子的生母爲正妻’是大漢皇朝的慣例。
老實說,如今長樂宮中的竇皇太后當初就是憑這條登上皇后寶座的。所以,慄夫人和慄氏家族以此要求立慄良娣當皇太子妃,劉榮無論法理情理都找不到可以拒絕的正當理由。
劉榮抿緊了嘴角。
“殿下愛周翁主甚,奈何母命難違。”
竇太傅越說,看學生的眼光越含別樣深意:“今太子宮之內,左右良娣勢成水火。凡慄良娣榮升正室,周翁主母子之未來……”
劉榮急急地:“太傅!”
“阿嬌,阿嬌!”
魏其侯竇嬰衝自己的學生先點點頭,又搖搖頭,臉上說不出什麼表情,全糾結在一塊了了:“阿嬌呀……阿嬌!”
說到底,還是爲了昌平翁主周朵!
娶陳家表妹,周朵固然失去了當太子妃的機會,但至少沒了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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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榮本能地躲避着師傅火辣辣的逼人視線。
但很快,就重新昂起頭來。
書房裡連珠宮燈的燭光照在慄太子臉上,一半明一半暗,搖動不定::“太傅,榮絕無深懷異心之意!”
竇太傅拉長了聲音:“哦?”
皇太子劉榮:“阿嬌皎皎,客人也。榮固心悅之。”
聞言,
太子太傅竇嬰手捋鬍鬚,微微一笑——雪膚烏髮、豆蔻年華的少女啊,誰見了不喜歡?
沉吟半晌,魏其侯竇嬰輕輕搖搖頭,似乎下定了決心,注視劉榮沉聲道:“殿下,望不負‘之’!”
劉榮喜上眉梢,拱手又是一揖:“榮……誠諾!”
竇太傅理了理頭上的官帽,回禮,鄭重道:“爲殿下計,臣當不遺餘力!”
癸巳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蘇世居(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