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大漢的宮城。
裡面居住着大漢的皇帝皇后,嬪妾,還有皇子皇女。
當然,還有數不清的閹人和宮女。
我則就成了那些如螞蟻般微末和數不清的宮女們中的一員——最底層的一員。
如果說我曾猜測過皇宮是個異常複雜的地方,
而接下來的現實告訴我——生活,永遠比想象的更豐富更‘異’彩。
後宮啊!
天子的姬妾們表面上和睦,私底下爭風吃醋,爲了寵愛爲了前程爲何兒女各顯其能。可以說除了拿起兵器真刀真槍地互相決鬥,各種奇招都用上了。
宮女們——也不太平。
所有年輕貌美的宮女都是嬪御的後備隊。所以,從進宮那天開始,漂亮女孩間的競爭就沒消停過。
除此之外,
宮女們還喜歡分幫結派,然後互相敵視,比如:
--貴族出身的,看不起普通官吏的女兒;
--嫡出的,看不起庶出; щщщ ▪тt kán ▪C〇
--官女,看不起民女;
--民女,看不起賤籍;
--家境殷實的,看不起貧寒之家;
--父母雙全的,看不起伶仃孤女;
--關中的,看不起非關中;
--內地的,看不起邊境;
--黃河以北的,看不起黃河以南;
--原山東六國地面的,看不起秦趙故地;
……
悲慘的是,
無論按哪個標準,我都是墊底的命!
我家是商戶,有錢卻社會地位低下。別說官女貴女了,就是家裡只有兩三畝薄田、吃了上頓未必找得着下頓的小小村姑,都敢鄙視我一把。
我是孤女,親生父母俱已離世。有個繼母,還不如沒有。有親兄長,卻失蹤了。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但等於沒有。
我不是關中人,所以宮內占人數最多佔地位最高的‘關中派’不可能接納我。
我也沒姑姑或姨母早多少年就入宮,積累了足夠的人脈,說不定頭上還有個一官半職,可以提供庇護。
唯一好點的是我算嫡出。只是,誰會在乎一個商家女是嫡是庶呢?
所以,我更加沉默。
努力多幹活,儘可能少說話,對誰都唯唯諾諾,竭盡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求上進,只願平安。
派給我的活,永遠最多;
分給我的分例,卻永遠最差。
好處,通常沒我的份;麻煩,卻絕不會放過我。
我忍,忍,忍……
好在皇宮裡提供的食物很不錯,上邊查的嚴,從沒人敢在伙食上剋扣。所以,與家裡的日子比較,還是過得下去的。
對生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活着,活着,然後有一天,能得到兄長平安的消息。
而如果兄長能娶上妻子,再生下一男半女,讓母親的遺願得償……那麼,此生此世,我就了無遺憾了!
..
..
孤獨寂寞的後宮生活,在忙碌和枯燥中一天天過去……
我還算順利的,除了偶爾被幾個刁鑽性子的蠻婆無賴找找麻煩外,沒太難熬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一個曾和我同房間、現在已高升到王夫人的玉堂舍做事的好心姑娘傅十五娘跑來悄悄告訴我——掖庭令在找我呢!
掖庭令?
或許在貴人眼裡,掖庭令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芝麻綠豆官;但對生活在後宮的成千上萬的宮女來說,卻是能決定生死禍福的可怕人物。
這麼個大人物,找我,做什麼?
當我懷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掖庭令面前,我甚至做好了有來無回的準備。皇宮裡消失個宮女,是多麼簡單普通的事?至於理由嘛——從來不重要。
還好,掖庭令的態度相當和藹,只是通知我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遷去長樂宮。東宮那邊發了函,正式調我過去。
說這些話的時候,掖庭令一直用打量的眼光看我,似乎想在我身上找到某些特殊的——閃光點?
要知道,相比於暗潮永遠此起彼伏的未央宮,皇太后的東宮是出了名的簡單和安靜。對於不想——或條件不夠——當天子姬妾的普通宮人而言,長樂宮纔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只要認認真真幹活,老老實實做人,沒人會找你的麻煩。
只是長樂宮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不需要外來人手。所以,想去的人只能做做白日夢罷了。
可爲什麼會調我?
掖庭令顯然好奇;事實上,我又何嘗不是一頭霧水?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同胞兄長終於回來了。他知道我進了宮,就拿出一大半傢俬在長安東城買了座‘長門園’送給館陶長公主,請長公主對我照應一二。
所以,纔有了來自東宮的調令;
所以,纔有了我踏進長樂宮的機會。
長樂宮的環境,果然祥和。
尤其我被安排在長樂宮的主殿——長信殿。
當然,人多的地方,特別是人多並等級森嚴的地方總有鬥爭。
但相比於我剛剛離開的未央宮,競爭的激烈程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長樂宮內部的人際關係堪稱簡明,大家各安其分,普普通通的格盡職守,才幹特出的受賞賜或受升遷,沒多少幺蛾子。
上司雖然嚴格,新上手也有個熟悉的過程,但工作量比以前輕多了。而且,我升級了,不再是誰都能踩一腳的底層灑掃宮女,而成了有資格進入主要宮室的宮廷侍女。
做侍女固然比做小宮女的要求高,但憑着在繼母手裡以及在未央宮掖庭磨練出來的謹慎、耐勞和察言觀色,眼前的小困難實在不值一提。
晚上,我睡在自己房間——進宮這些年,第一次擁有了獨立的臥房,不用再睡通鋪了——的牀上想了又想,發現東西兩宮這種差異的關鍵還是在於——上層。
未央宮的上層,太複雜了。
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什麼的一堆,都指望着皇帝。天子只有一個,你多了必然我少了。
這下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
拉上兒女——如果有的話——和手下,鬥唄!
可憐受這些層出不窮是是非非的拖累,不知多少小宮女小宦官被稀裡糊塗捲進漩渦,以致沒頂。
而竇皇太后這邊就完全兩樣了。
偌大的長樂宮,認真算起來要伺候的只有區區三個——皇太后,長公主,小翁主。這三個之間還是骨肉至親,感情深厚,利益上是同進退的關係,完全一致啊。於是,連帶着下人們的日子也安穩輕省多了。
現時現下,我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嬌嬌翁主。
從進長信殿的頭一天,就有好心的前輩提醒我,在長樂宮做事,不怕辦砸了差事,就得罪小翁主。做錯事,罰過就算了,還有重新起復的機會。若是惹了阿嬌翁主討厭,就沒戲了——長公主對招女兒不痛快的任何事和人都沒什麼容忍度,趕去洗衣房幹粗活是輕的,嚴重的話,就是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當然,
相應的,如果能獲得館陶翁主阿嬌的喜愛,那日子和待遇,肯定是節節高啦!
這方面長信殿有個現成的例子——阿嬌翁主面前的首席侍女吳女。一個來自偏遠吳地的民女,在漢皇宮裡原是最邊緣化的人,只因爲討阿嬌翁主喜歡,以三級跳的速度從普通宮女成爲長樂宮中最有頭有臉的女官之一——擁有套房、屬下、宮婢、各種優待……還有薪俸和時不時的高額賞賜。
我非常擔心,十分十分小心地接近這位皇家貴女。
不敢奢求別的,只希望別厭惡我就行——雖然在長信殿才短短十幾天,但我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回頭去當粗使丫頭了。
東皇太一保佑,阿嬌翁主也喜歡我。
就象其他人提起過的一樣,
隨着與嬌嬌翁主的親近,華衣、靚飾、侍婢、賞賜……接踵而來。
到後來,我這麼個貌不出衆、纔不驚人的普通女孩,竟也成了大漢宮廷官僚體系中的一員。
積蓄,越來越多。
每個夜晚,當我抱起錢匣,感受着那日漸沉重的份量時,心裡就象灌了蜜一樣甜:金子,都是金子耶!阿兄能買得起長安的房產,現在當然不缺錢。但經商生涯是很難講的;昨天還家福萬貫,今天就窮困潦倒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這些金塊等積到一定程度了,就託人送回家鄉去,多置上些良田,好給阿兄多留條退路!
昊天上帝啊!
我是多麼滿足於在長樂宮的生活!
只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一天天持續下去,儘儘心心伺候着皇太后、長公主,小翁主……哪怕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天——不從人願。
因爲,
皇帝陛下……
..
..
天子天子,
‘天之子’也!
是代天,統御天下黎民蒼生的人間之神啊!
在他的面前,我是比螻蟻還要渺小的存在,連仰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至於其他……如果說對於館陶翁主,我還有努力一把的心思,而‘天之子’,蒼天啊,我可是連動一下念頭的心都不曾有過!
所以,
當皇帝陛下將手伸向我時,我徹底傻了,腦子一團亂……
我不記得事情如何開始的,
也不知道怎麼結束,甚至連其中的過程都迷迷糊糊。
那之後,我儘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不打聽,不詢問,不惦記……該幹什麼,幹什麼。
至於什麼御賜,
什麼位號,
什麼榮華富貴……我什麼想都沒想過。
我不想改變,一點都不想。
只希望保持原狀,將現在這樣簡簡單單的日子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只是,
我忘了,
即使做到了若無其事,我又如何防範有心人的‘巧’嘴!?
終於有一天,館陶長公主知道了。
長公主把我叫到面前覈實。
我很想很想否認,但這不現實——只要是事關那位至尊的,又有什麼瞞得住?天子陛下的身邊,全天十二個時辰什麼時候缺過人?
見我承認,館陶長公主盯着我看了良久。
我永遠記得那眼光,
帶着些許驚異,些許譏諷,些許憐憫……還有——警惕?
我突然意識到,長公主不打算要我了!
長公主認爲我是個外表老實內藏奸詐的兩面派,一個處心積慮往上爬的賤人。
我直接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長公主不要趕我走——我的的確確從沒想要勾引皇帝陛下啊!
館陶長公主只是優雅地笑着;
那笑容美極了,也不真實極了,就和她面對未央宮裡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姬皇妾時的笑容一模一樣。
我想,
我沒任何理由埋怨館陶長公主。
館陶長公主確實待我不薄。
再次踏入掖庭宮時,我的身份已成了大漢後宮內命婦中的一員——封號‘樑七子’。
七子,
雖然不算多高,
但也不低了——七子之下,還有‘少使’‘長使’兩級。
此外,館陶長公主還託掖庭令給我安排了很好的房舍,裡面的陳設裝潢也是嶄新的。
可我這個七子,是多麼落寞啊!
和我當時的預測一樣,天子陛下再沒想起我。
很多故交到訪,旁敲側擊地問我能得天幸的訣竅。
除了苦笑,我能迴應什麼?
宮中從不缺眼明心亮之人,譬如膠東王的母親王美人,似模似樣跑來轉一圈,其貴履就再沒踏足過我的這方小地兒。而她那位絕對得寵的妹妹王夫人,則根本連面都沒露。
在王美人王夫人等真正的寵姬眼中,我就是個笑話吧?!
能在後宮中綿延數年的榮寵,這對王氏姐妹花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而我,
恐怕只有守着這座深宮中的小小院落,在孤寂中默默地等待終老了。
也曾想過給兄長捎個話,訴訴苦——館陶長公主答應過,有需要的話可以讓人帶話,當然次數不許多——想了許久,也就罷了。阿兄爲我做的已經太多,又何必讓他接着擔心?就讓阿兄以爲我在宮中生活得很好吧!
被消極的想法纏繞着,
我連梳妝都懶得打理了——何必白費力氣用心妝扮,反正也不會有人來看!?
其實,
現在,
在發現天子對我不理不睬後,連那些所謂的‘故交’都不來了。
我的小院,真應了那句——門前冷落,人跡稀。
直到,
有一天,
熟悉的銀鈴般的笑聲在院門前響起……
那是阿嬌翁主的笑聲。
可是,可是,那怎麼可能呢?這裡是未央宮的掖庭啊!
我循着聲音急匆匆跑出去,就見小翁主抓着天子的大手掌,一邊笑着,一邊催她的皇帝舅舅快些再快些……
看見我,阿嬌翁主歡呼着打招呼:“阿樑,阿樑!”
癸巳年十月初二,上海蘇世居(2013年11月4日,星期一,多雲)
昨天去網吧了,但不知怎麼回事,總也上傳不了。還好今天網絡比較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