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冰山上的來客
方笑薇看看時間還早,就開車去常去的一家水果攤想買些水果回家。這家水果攤是方笑薇買水果必去的地方,不是因爲他的水果好,也不是因爲價錢便宜,僅僅是因爲方笑薇的一點同情心驅使。
水果攤的老闆老趙是個腿有點跛的中年男人,他老婆是個聾啞人,兩人有兩個女兒,爲了傳宗接代還在謀劃着生第三胎。老趙拖家帶口地來北京時,兩眼一摸黑,誰也不認識,賣水果也是從無照經營開始,連輛三輪車都沒有,被城管趕得到處亂竄,水果也被抄走多次。方笑薇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水果攤剛被城管查抄,水果散落一地,驚惶未定的老婆正帶領着兩個幼小的女兒在風中追趕着滿地亂滾的桔子,他則蹲在地上,把頭埋在兩腿間痛苦不堪。
方笑薇之所以動了惻隱之心,純粹是見不得一個男人蹲在地上這麼沒有尊嚴地絕望。她後來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請人家幫忙給他補辦了營業執照,又給他在附近的菜市場租了個很小的攤位,他纔算是結束了被人驅趕的日子,正式在北京立了足。
這件事對方笑薇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對老趙來說卻是天大的恩情,他們一家人都很感激方笑薇,老趙一根筋認死理又不善於表達,每次方笑薇去了,總是憨厚地笑笑,給她拿最好的水果,有什麼事還都願意跟方笑薇說說。有一次還跟方笑薇說要再接再厲生出個兒子來才罷休。方笑薇板着臉訓斥了他大半天他也不惱,連連嘿嘿笑着說:“你不懂!你不懂!男人們的事你不懂!”
老趙的生活理想很簡單,在北京有塊巴掌大的房子(哪怕是租來的)能遮風擋雨,不用每天擔驚受怕被驅趕,能掙到養家餬口的錢,女兒能上學認幾個字,這就知足了。當然,如果還能生個大胖兒子就死而無憾了。什麼邏輯!方笑薇被他氣得簡直哭笑不得。
就在方笑薇焦急地等馮綺玉的消息時,老陳家的偏房太子爺小武終於姍姍來到了北京。
陳克明爲了表示對小武的重視親自開車去接他了,方笑薇在家裡留守兼定餐——按照陳克明事先的安排,小武一到家稍微洗漱一下,然後全家就直接上飯店去吃飯。方笑薇沒有異議,自告奮勇承擔了定餐館的任務——她實在不想興師動衆地和陳克明一起去接一個她根本不歡迎的人,顯示出一派虛假的繁榮。陳克明不知她的心思,還很高興於她的通情達理,自己開着車就走了。
方笑薇在家裡心神不寧,不知道以何種態度和身份來對待小武。以前直接間接地從陳克明以及婆婆那裡聽了他太多的劣跡,知道他已經深陷網癮無法自拔了才被送到北京來的,另外,婆婆送他來肯定還有一個微妙而強大的理由,希望他能得到陳克明的歡心,進而能在公司佔一席之地。
這個理由婆婆沒有說出口,但方笑薇就是憑着女人的直覺想到了這點,小人之心也罷,防人之心也罷,方笑薇就是要把這唯一的路堵死——這公司是她和陳克明夫妻二人白手起家,將來也只能留給他們唯一的女兒陳樂憂,其他的任何人別說染指,就連覬覦也不行——女人的母性一旦發作起來,連獅子老虎鱷魚也敢徒手對抗,這不是沒有先例的。
憑心而論,小武只是一個14歲的少年,比憂憂還要小兩歲,如果不是從小就生活在一個不健全的環境裡,他也許不會這麼叛逆。父母不事生產遊手好閒,整天以打牌賭錢爲樂,根本沒有進到一天的管教責任。而外婆則一味溺愛放縱,要什麼給什麼,護短到了極點,對任何缺點錯誤一概視而不見。這樣的生活環境,這樣的一羣家長,他想不叛逆都難。
方笑薇有時也能理解小武變成這樣的原因,但理解是一回事,要全心接納又是另一回事。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還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少年,馬上就要堂而皇之地進駐自己家,自己又該怎樣與他相處呢?是視而不見還是虛與委蛇?是熱情接待還是應付如常?方笑薇一時不該怎麼處理這團亂麻。
正在怔忡間,陳克明的車子已經駛入旁邊的車庫了,方笑薇站起來的同時已經有了一個主意。
門外的兩個人拎着大包小包按響了門鈴,方笑薇微笑着迎上前去,看見一個蒼白少年,身形比幾年前見到的長高了不少,面貌跟陳克明略有幾分相似,只是尚顯稚嫩,臉上沒有一絲微笑,也沒有初到一個陌生地方應有的拘謹和畏縮,只有一臉的滿不在乎,眼睛似乎只是飛快地掃過方笑薇一眼就望到了別處。陳克明催促他:“這是你舅媽。”
小武不情願地看回方笑薇,從嗓子裡發出含混而低沉的一聲,似乎是叫了她一聲,又似乎只是“唔”了一聲。方笑薇點點頭,伸手要接過他手中的行李——一個很小的揹包,小武躲閃了一下,沒有給她。方笑薇有點尷尬,伸出去的手落在半空中,陳克明見狀,趕快打圓場說:“讓他自己拿着吧,累不着他。也不知是裝了些什麼寶貝,一路上碰都不讓別人碰一下。”
方笑薇收回手淡淡地道:“進來吧。”說着把大家往大廳裡領。一邊走一邊觀察小武,越看越驚心——看來這小武還不是一般的難對付啊,連起碼的面子上的禮節都不顧,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看來是深得陳老太太的真傳——喜歡視人如無物。
晚飯就在十分冷清的氣氛中度過——基本上都是陳克明在說話問問題,小武只間或說聲“是”或“不是”,根本連頭都懶得擡一下,更不用說正視你的眼睛好好說話了。看着這有幾分滑稽的場景,方笑薇突然有種無厘頭的感覺——感覺自己好像在看那個央視著名女記者採訪劉翔,所有的問題都用“你是不是”來開頭,被採訪人只需要像個木偶樣回答“是是是是是”或“不是不是不是”就行。
在等待上菜的時間裡,小武始終是隨意地像根麪條一樣“掛”在椅子上,他依舊是滿臉無所謂的表情,眼神空虛往前無限延長,沒有焦距,腿則在椅子上不停地抖動,連帶弄得桌子都在輕微地搖晃。
等服務員將菜依次端上來之後,小武似乎對每樣菜都不感興趣,又似乎對每樣菜都感興趣——他舉着筷子在每個盛菜的碟子裡東翻西找,挑挑揀揀,把自己不愛吃的撇到一邊,愛吃的撿出來。他把吃剩下的骨頭從嘴裡□□,直接扔到鋪着地毯的腳下,然後在雪白的餐桌布上使勁地蹭自己手上的油污,方圓一米之內,一片狼籍,生人勿近。
方笑薇食不知味地看着小武,勉強壓抑自己的不良情緒,她一再地告誡自己要忍耐,他不是憂憂,他也不在她身邊長大,他跟她還沒有建立起任何感情,因此她也此刻不能給他任何教導——也許這些善意的建議最終到了他的耳朵裡都會變成別有用心的代名詞。
陳克明對這一切的混亂視而不見,還很有耐心地給他不停地搛菜。方笑薇發現,他眼裡似乎還閃着溫情脈脈的光,甚至有幾分慈愛地看着小武大吃大喝的樣子。難道是看到了這個有幾分相似自己的少年,激起了他的父愛氾濫?難道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男人都喜歡兒子更勝過女兒?可陳克明對憂憂的疼愛不是假裝的,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入骨髓的感覺,根本不可能僞裝。那怎麼解釋他此刻的真情流露?方笑薇覺得自己心裡這團亂麻更糾結了。
在陳克明還沒有想好怎麼安排小武之前,他先被留在了家裡,美其名曰先熟悉環境。方笑薇只得暫時接手這個燙手的山芋,不得不與他處在同一屋檐下,低頭不見擡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