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鳴銳發來一條消息。
-怎麼樣。
池青回:什麼怎麼樣。
-問你房子怎麼樣, 你應該開始搬東西了吧。
-姜宇偶像說他那邊有套空置的房子,正愁沒人租,我一聽這不是巧了嗎, 我就讓他趕緊過去, 你倆談談看, 這不是正好, 你租房他出租。
池青雖然經常因爲很多種原因想和季鳴銳絕交, 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認真過。
他摘下一側手套,手指觸在屏幕上打字:我們認識幾年了。
季鳴銳:那可太久了,從高中開始……
慘白的手指微頓過後, 繼續發:我覺得這段友情可以到此爲止了。
季鳴銳:?
與此同時,解臨還倚在門口看他:“需要幫忙麼。我多做了一份早飯, 進來坐會兒?”
池青收起手機:“你沒說住對門的那個就是你。”
解臨似乎知道他會這麼說, 也不尷尬, 坦坦蕩蕩地說:“我要是說了,你還會租嗎。“
池青:“不會。”
解臨:“那不就得了。”
“……”
“我們生意人, ”解臨說,“爲了達成目的,有時候可以使一些必要的手段,何況我也沒騙你。對門人確實不錯,遠親不如近鄰, 平時也有個照應。”
池青想起來季鳴銳似乎說過解臨家裡有經商背景, 只不過他好像志不在此, 家裡那點生意有專人打理, 他平時開着豪車閒閒散散的樣子, 偶爾去看看心理醫生,還喜歡在命案現場亂轉。
心理醫生是讓他多接觸接觸人。
但是人和神經病之間, 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神經病不算人,爲了病情考慮,他最好還是別跟神經病走太近。
“別敲我門,我不需要鄰居,一個好鄰居就該像死了一樣,”雖然現在他不需要觸碰也能聽到那些亂糟糟的聲音,但出於習慣,池青還是將那隻手套戴上,“否則我會認真考慮退租的事宜。”
搬家工人正好搬運完最後一箱東西,池青進去之前說:“早餐你留着自己吃吧。”
池青對着那堆被人碰過、在車廂裡擺得橫七豎八的家電看了一會兒,然後脫下黑色手套,很珍重地換上了一副醫用橡膠手套,再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消毒水。
然而消毒水瓶子裡餘量並不多,池青晃了晃幾乎可以算是空瓶子的消毒水,只好搜索最近的一家商店在哪兒。
這個小區的確很清淨,但是清淨的同時也就意味着周圍各種配套設施離小區都有一定的距離,僅有的幾家商店線上配送選項裡也沒有消毒水。
池青認了命,只好出門一趟。
手機導航顯示最近的一家大型百貨商店在兩公里範圍內,商店旁緊挨着一家浴場。
季鳴銳不清楚池青那邊什麼情況,他最近都在調查周博豪的行蹤,他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人命關天的案件,雖然參與程度較低,但也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他放下手機,捧起手裡的泡麪,坐在車裡吃了起來,邊吃邊看周博豪的個人資料:“他是本地人啊,昨天審他那個新上任的女朋友說他去廈京了,我總覺得哪兒不對。”
那位新上任的女朋友,也就是女方曾經的閨蜜。
昨天晚上坐在審訊室裡支支吾吾半天,一開始說自己不知道:“我們已經分手了,其實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對不起珍珍……”
“對不起她你還搶人男朋友?”
“我也掙扎過很久,”她低下頭說,“當初我來華南市,人不生地不熟的,工作壓力又大,他說既然我是珍珍閨蜜,他可以照顧我,是我沒有控制住我自己。”
“你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所以昨晚凌晨五點那通語音電話裡你倆就是對着空氣沉默?”
“……”
“還沉默了十五分鐘,挺能沉的啊。”
季鳴銳透過車窗,看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羣,以及重橫交錯的路口,長嘆一口氣:“那他會去哪兒呢。”
-
“嫌疑人還沒找到。”武志斌站在窗邊,和解臨打電話。
解臨一個人對着兩份早餐,隨手挑了其中一份,聊家常似的和武志斌說:“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出逃,要麼會選擇自己熟悉的城市,要麼就是班次和因爲當天出逃時間最接近。”
“可他兩樣都不沾,在廈京市沒有認識的人,而那天夜裡去廈京市最近的班次,又要足足等上四五個小時。”
武志斌:“你的意思是?”
解臨將麪包掰開,說出自己的猜測:“廈京市應該是他倆晚上臨時對的口供,我覺得他沒走。”
“人越是慌亂,就越是不太可能離開自己的心理安全範圍,躲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纔能知道哪些店不需要刷身份證,哪些地方可以免費過夜。而在陌生環境裡躲着反而容易增加難度,所以如果他沒走的話,應該會在一些具備‘不暴露身份’且方便過夜的場所出現。”
“網吧,棋牌室,髮廊,”解臨拿着早餐走到陽臺處,今天天氣很不錯,陽光照在他身上,將他淺淺地鍍了一層,但他此刻卻將自己代入到嫌疑人的思維模式裡,陽光從側面打過來,匯聚出半片陰影,他眯起眼,說,“或者是……浴場。”
-
“他會去哪兒……”
季鳴銳正想着,車窗被人從外頭敲了一下。
蘇曉蘭手裡提着剛買的麪包,另一手維持着將手機塞進口袋裡的動作,在季鳴銳搖下車窗後說:“斌哥說了,把範圍縮小,我們去找找附近的網吧和浴場,總之就是找這種不需要刷身份證還能過夜的地方。”
-
池青去的這家百貨商店一家中型商超,店內空間很大,劃分出好幾個區域。和人來人往的百貨商店不同的是,隔壁浴場大白天的顯得頗爲冷清,浴場門口略顯土俗的燈牌都暗着,門可羅雀,此時顯然不是浴場的主要營業時間。
商店裡人多,池青耳邊的聲音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摁下音量鍵似的,各路妖魔鬼怪爭先恐後往他耳朵裡鑽。
“哎呀,你買這個呀,”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說,“進口的,我家裡用的就是這個。”
“啊,這個好用麼?”另一個聲音響起。
【嘁,整天顯擺,張口閉口說自己只用進口貨,以爲大家都不知道你們家日子實際上過得一團糟。】
旁邊貨架站着一對年輕夫妻,有人遠遠跟他們打招呼:“好長時間沒看到你倆了,陪老婆出來買東西啊,真羨慕你,平時可以在外面專心忙工作,老婆把家裡照顧得井井有條的。”
“你那麼羨慕,你也趕緊找一個。”
【有什麼好羨慕的,她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會打扮自己了,整天說來說去就是生活瑣事,要不然就是孩子,跟她在一起過日子真是越來越沒意思。】
【……】
池青將卡在鎖骨下方的外套拉鍊向上拉起,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吐出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這些聲音隨着距離拉遠而逐漸變弱,然後新的聲音又會響起來。
“媽媽,媽媽!”聲音脆生生的。
貨架盡頭是零食區,一個穿薑黃色衣服的蘿蔔頭在貨架前努力蹦躂,也依舊夠不到貨架上的果凍。
她母親在和別人談話,沒顧得上她:“你自己玩一會兒啊,媽媽和你王阿姨有事要說。”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草莓味的果凍……】
小孩的聲音可憐巴巴,即使失真了也透出一股委屈勁兒,感覺她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池青全程沒有看那個女孩兒一眼,但是經過貨架的時候還是頓了頓,鬆開捏着外套拉鍊的手,擡手把貨架上那袋粉色的果凍拎起來,往較低的貨架上放。
女孩兒一愣,肉乎乎的手指伸手就能抓到那袋和她平齊的果凍。
她抓着果凍,只能看到那位大哥哥額前冷黑色的碎髮,以及剛纔在她頭頂一晃而過的黑色手套。
女孩兒把果凍抱在胸前:“謝謝哥哥。”
“不用謝我,”池青徑直往前走:“幫你拿只是因爲你太吵了。”
池青在這一片嘰嘰喳喳聲裡總算找到了陳列消毒水的貨架,拿了兩瓶,然後在結賬的時候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警笛聲,接着一個他很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家浴場不用身份證,進去搜搜,等我抓到他他就死定了,我季鳴銳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
池青:“……”
季鳴銳雄赳赳氣昂昂關上車門,扭頭看到剛結完賬,拎着塑料袋出現在浴場旁邊的兄弟:“……”
然後一輛黑色轎車從斜後方開過來,車速很慢,停在他那輛車邊上,車窗緩緩搖下,解臨今天戴了副墨鏡,遙遙衝他們打了聲招呼:“巧了,都在這啊?人到得挺齊。”
季鳴銳也想問這句話。
他看看池青,又看看解臨,心說爲什麼總能在這種很有嫌疑的地方碰到你倆啊!
你們專門往嫌犯堆裡亂竄嗎!
你倆知不知道你倆看起來可比嫌疑人可疑多了。
季鳴銳:“你們……一起來洗澡嗎?”
解臨停完車,笑了一聲:“我倒是不介意,你問問他願不願意。”
池青將手裡拎着的塑料袋提起來:“你覺得可能麼。”
他說完又反問:“站着看我幹什麼,不進去抓人?”
季鳴銳:“抓,人肯定得抓。”
解臨跟着他進去,進去之前經過池青時停了一下,沒碰他,但是伸出手,勾着池青手裡那個塑料袋拉住他:“來都來了,進去看看,還沒帶你逛過小區周邊配套。”
男人兩根手指勾在袋子上,這動作由他做出來總顯出幾分輕佻來。
池青現在站的位置離開了商店,靠近洗浴中心,一些剛纔聽得到的聲音緩緩降下來,另一些新的聲音浮現在他耳邊。
他本來想直接走人,但是在這堆聲音裡出現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
【媽的,警察怎麼來了,我只是想跟她分手,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
【……】
池青眼前驀地出現酒吧裡那個女孩的臉,那句再也不會有機會做到的“以後”。
最後他忍着耳邊層出不窮的聲音,沒有讓解臨把手鬆開。
浴場和其他路邊隨處可見的洗浴中心一樣,內部結構分爲上下兩層,一樓是大廳和洗浴的地方,並配備了幾間桑拿房,只不過這點沒有人來洗浴,澡堂子裡空空蕩蕩,只有沒擰緊的水龍頭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牆壁和地面的瓷磚因爲年代久遠、被掃帚掃出一道道痕跡。
“沒人。”季鳴銳撥開布簾,走出來。
“女浴室也是空的。”蘇曉蘭說。
“我去樓上看看,你拿着照片問問。”
蘇曉蘭掏出照片,還沒說話,從他們進來起就一直在打量他們的浴場經理主動說:“我們浴場完全是合法經營,沒有任何問題的。”
蘇曉蘭:“我們是來找個人,這幾天他有沒有在這裡出現過,你見過他嗎。”
浴場經理飛速掃了眼照片:“沒見過,問完了嗎,你們快走吧。”
季鳴銳從二樓搜查完下來,衝蘇曉蘭搖搖頭。
蘇曉蘭接收到信號,收起照片:“我們懷疑他和一起案件有關……如果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都可以聯繫我們。”
蘇曉蘭說完,發現解臨和池青兩個人在看別的地方。
浴場只看得到前門,沒看到哪兒有後門,但是越橫跨過大廳,聲音就越清晰:
【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
【我不是有意——】
池青忽然問:“這裡是不是還有一個門。”
浴場經理沒有和池青對視,他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有沒有門,你們不都看到了麼,咱浴場這就一扇大門。”
解臨看的則是邊上一間很小的員工休息室,休息室裡有兩排儲物櫃,正中間擺着張桌子,幾張塑料凳:“桌上早飯都還是熱的,一口沒動過,就是人不在,能問一下這些人都去哪兒了嗎。”
浴場經理:“……”
這種浴場裡請幾名年輕漂亮的按摩小姐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所以浴場經理只想快些把他們打發走,要是繼續查,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浴場經理站在前臺,身後那面牆壁高懸着一整塊薑黃色燙金絲絨布,看起來就像一面背景牆。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側,試圖遮擋:“她們可能出去了吧,額,都是正規員工。”
浴場經理狀態過於緊繃,以至於池青一開始沒聽到什麼其他聲音,然而這句話話音剛落,另一個聲音總算響起。
【他不會發現暗門在我身後了吧……】
“這位先生,麻煩讓一讓,”解臨也注意到那塊布說,“把布撩一下。”
“這就是一塊裝飾布,我們店的裝修風格是這樣的,復古風,後頭什麼東西也沒有……”經理說到一半,解臨已經把布掀了起來,一扇隱蔽的鐵門出現在布後,經理嘴裡“哎——”了一聲。
解臨挑眉:“復古風?”
經理:“如果我說這扇門,其實是因爲風水先生說過在這個位置裝扇門,寓意着賓客盈門的意思,討個好兆頭,其實根本推不開,你們會信嗎。”
解臨笑着說:“信不信的沒推開之前不好說,不過你這張嘴在浴場當經理倒是挺屈才的。”
暗門通往後巷,一羣大冬天穿短裙的姑娘靠着粗糙的石灰牆,或蹲或站,她們不知道里頭的情況,看到門被人推開,毫無準備,只能乾乾地站着。
季鳴銳:“剛纔是不是還跑出來一個人。”
有姑娘點點頭。
“他往哪兒走了?”
姑娘伸出凍僵的手指,指指巷弄口:“剛走。”
池青和季鳴銳對這片區域都不熟,全場唯一生活在這片多年的解臨聽到人跑了卻一點都不急:“從巷口出去只有兩條路,他跑不遠。”
季鳴銳:“行,咱們四個分頭行動。”
周博豪穿着浴場洗浴衣腳踩一次性拖鞋在街道上狂奔,大冬天只穿這麼點,寒風從寬大的領口一路暢通無阻地往下灌,他本以爲自己沒留下任何身份信息,警察一時半會兒查不到這裡來,卻忘了“不留身份信息”這一點,本身已經是一個足夠關鍵的信息了。
巷弄兩側擺着不少攤位,像個小型早市。
人羣熙攘,攤販不斷吆喝着。
然而從街道轉角處衝出來的男人打破了街道原有的秩序,他不顧眼前擋道的攤販,忙於逃跑,“嘩啦”一聲,倉皇間打翻了攤販推車上的幾箱貨物。
季鳴銳緊追而上:“別跑——”
周博豪只顧着逃,根本注意不到街上行人,他離開原來的道路,換了另一條,就在他準備鑽進右手邊居民樓樓道里之際,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媽的。”他咒罵一聲。
wωω ttκд n CO 由於低着頭,他只能藉着幾縷陽光看到被撞人。
解臨抓人也沒有一點緊張感,他更像是散步散到這兒:“別跑了,與其白費力氣,不如回去談談,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周博豪喘着粗氣,冷過勁兒之後渾身上下反倒熱了起來,他試探着往退後兩步,然而季鳴銳和蘇曉蘭跟他之間的距離僅隔一條街,他這幾天過得本就狼狽,連日積壓的情緒此刻爆發出來,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五指握拳,將嘶吼壓在喉嚨裡,拳風猛地衝池青而去——
主要因爲池青站的位置比較好突破,剛好擋住了樓道入口。
池青眼睛都沒眨,正要接住這一下,然而那一拳忽然停滯在半空。
“跟我打就行,”解臨的手掌搭在周博豪手腕上,依舊那副好商量的樣子,說話時甚至客氣地笑了一下,手上力氣卻半點沒鬆,“別碰到他。”
周博豪試圖掙脫,然而發現他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解臨:“那位大爺有潔癖,照顧一下病人。”
池青想反駁,發現無法反駁:“……”
潔癖打架着實不佔優勢。
局面很快塵埃落定,季鳴銳後腳趕來,從身後掏出手銬,三兩下把逃了數天的周博豪摁在牆上,從後面拷住他的手,銀色手銬“咔噠”一聲上了鎖。
季鳴銳看向池青:“你沒事吧。”
附近居民樓太吵,池青在一片嗡鳴聲裡,發現自己出了被吵得頭疼以外,居然還有一絲不自在。
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
他也說不清不自在的地方在哪兒,可能是剛纔解臨那句“別碰到他”。
池青最後說:“沒事。”
“嚇我一跳,”回去的路上,季鳴銳毫不猶豫把池青的陳年舊料抖出來,“我剛纔都怕他一拳揮上來,你還會覺得打回去髒了手。”
池青沒回應,解臨倒是先問:“他以前打過架嗎。”
季鳴銳:“有啊,以前上學的時候很多人覺得他誰也不理,特別傲,想給他點顏色看看,跟他說放學別走。”
“嗯?”解臨示意他繼續說。
“然後他放學就直接走了。”
池青完全不記得這件事:“有嗎。”
“有,第二天人家怒氣衝衝過來問你什麼意思,不是放學讓你別走嗎。”
季鳴銳模仿池青說話的語調,冷冷地一擡眸:“我讓你現在滾開點,你滾嗎。”
池青:“……”
季鳴銳:“然後人家揮拳頭就上來,你知道他說什麼。”季鳴銳說到這裡大喘氣,十分神秘地停頓之後說,“他說‘等會兒,我戴個手套’。”
“…………”
永安派出所內。
姜宇沒有參與外出行動,被武志斌留下來寫報告,聽說人抓到了,連忙放下手裡的工作往審訊室趕,然而一出門就撞上池青和解臨這兩個人和案件無關,但總是能以各種姿勢參與在案件裡的人。
“額,你們又來做筆錄啊。”
熟悉的筆錄,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姜宇翻開記錄本,正準給兩個人簡單做記錄。
沒想到周博豪被摁進來之後,還沒走到審訊室就全都招了,他之前在酒吧裡的時候打扮得很用心,耳釘項鍊全套都戴着,現在身穿洗浴中心的衣服,和酒吧裡的樣子大相徑庭。
周博豪鼻尖四肢都被凍得通紅,低着頭說:“警察同志,我招,我都招了,我本來也沒指望過真能逃掉。”
“我和珍珍認識的時候,我對她也是真心的,但是兩個人之間有了距離,她又常常不在我身邊……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知道我這樣不好……但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罷了。”
季鳴銳:“別隨便代表我們男人,你這種應該進垃圾桶,基本告別人類範疇。”
周博豪問:“能給我一杯水嗎。”
然後他捧着熱水,一邊吸鼻涕一邊說:“那天晚上,珍珍來找我,在酒吧裡鬧得挺難看的,我和經理之間本來就有矛盾,經理就直接讓我滾蛋,我丟了工作,雖然對她有些愧疚,但是一面又覺得她怎麼能來我工作的地方鬧?”
……
池青沒有讀到這個人心裡有別的想法。
看來說的都是實話。
周博豪繼續道:“我心裡確實埋怨她,當然也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我還是有點良心的,我想跟她道個歉。”
“你有良心?”蘇曉蘭冷言冷語地說,“真沒看出來。”
周博豪飛速擡眼瞥了她一下:“我看到你送她回來了,然後我等你的車開走之後偷偷跟着她上了樓,她開門的時候雖然挺生氣的,但還是讓我進去了。但我們沒談妥,她情緒很不穩定,就拿東西砸我,讓我滾,還說以後不管我去哪兒工作她都會過來鬧,讓我混不下去。”
犯罪現場確實有爭鬥的痕跡。
但是解臨越聽,臉上的表情就越不對。
“你覺得,”解臨說,“這種情況下,他就算對一個不愛了但威脅他會糾纏他的女人起了殺心,何必選擇奸/殺?”
池青並不清楚太多案件細節,只知道那個女孩死了:“什麼?”
“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點滿足這一類型犯人的特徵,他女朋友並沒有跟別人出軌,他也並不因爲男性尊嚴長期得不到滿足,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例子,總之他不需要靠這種殺人手段來謀取某種快感。只是普通的分手糾紛,最多失手殺人,或者是情緒殺人……”解臨說到這裡,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個女孩兒死前遭受過強/奸?”
池青想起在浴場聽到過好幾次的那句:
【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
不是,有意。
如果是先奸後殺,爲什麼會說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意這個詞,更像是發生了一場,不小心的、不可控的意外。
辦公室門口,周博豪中途跑題:“我做這種事,已經沒臉見我家人了,我坦白從寬,希望法律能看在我積極主動承認錯誤的份上……”
“說重點。”蘇曉蘭用筆在桌上敲了一下。
“哦,我承認,我當時的態度也不好,”周博豪說,“我一下氣昏頭了,我本來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沒想跟她動手的,但是她一直咄咄逼人,我……”
蘇曉蘭眼睛很紅,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你強.奸並殺害了她。”
“我——”周博豪這個‘我’字拖了很長,然後戛然而止,傻眼了,“強什麼,強/奸?”
周博豪在這幾個日夜裡,四下逃竄,精疲力盡,被摁上警車抓到警局之後更是已經腦補過自己應該如何在監獄度過下半生,如何面對爹媽痛哭流涕:“我就是推了她一下,她腦袋撞在櫃子角上了,直接暈了過去,第二天我就聽人說她死了,什麼強/奸?”周博豪猛地提高音量,雙目瞪大道,“……我沒有強/奸她啊。”
小組三人也跟着愣住。
蘇曉蘭:“?”
姜宇:“啊?”
季鳴銳:“你說什麼?”
“把他那位新女朋友再叫過來。”
半小時後。
一位長髮披肩的女孩子又坐回上次坐過的位置。
“他晚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聲音很慌,”女孩子說,“他說他把珍珍推倒了,第二天小區被警察封鎖,珍珍已經死了,他說是他失手殺的,讓我不要說出去,問我怎麼辦。”
“……”
屍檢部根據周博豪的證詞,很快也出具了一份檢驗資料:“他說的沒錯,死前頭部受到過撞擊,但這不是致命傷,死者應該過了會兒就恢復意識了。”
“他以爲自己殺了人,所以兇手根本不是死者認識的人。”季鳴銳翻動資料,“可是這不合邏輯,爲什麼沒有強行入室的痕跡?死者沒有點過外賣,沒有快遞,在本市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他是怎麼進來的。”
所有人在那一刻發現,這個看似簡單入室殺人案性質一下變了。
他們原先所有的推論都被徹底推翻。
蘇曉蘭作爲女生,腦補了一下自己一個人獨居,卻有人能不着痕跡出現在自己房間裡的場景,感覺後背發涼。
-
池青沒想到買兩瓶消毒水也能買一天。
他拎着塑料袋走到路口,某個人衝他按了兩下喇叭。經歷過上次那場“司機”事件,池青發現與其花時間跟他對着幹,不如順勢而爲,省時省力。
何況這次是真的順路。
池青公事公辦:“接單。”
解臨拿出手機,接下開車生涯第二單:“……行。”
這次兩人在路上倒是沒說什麼,池青忍着連日不絕的各種聲音,一路忍到小區地下車庫。
停完車等電梯的時候,解臨看着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忽然說:“剛纔在浴場門口,你朋友沒有說過自己是來抓人的。”
池青原本靠在電梯樓的走廊上,後背抵着牆壁,勾着塑料袋的手低垂,他瞳孔顏色深,幾乎和額前黑色的碎髮融在一起,聞言,他偏了一下腦袋。
池青想,季鳴銳沒說嗎?
最近聽到的聲音實在太多,他很難每一句都記住,偶爾也會忘記哪一句是來自真實的世界,哪一句是出自那堆紛亂不堪的、失真的聲音。
“猜的。”
池青沒想到解臨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從殺貓案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個人看着笑臉迎人,實際上卻最不好糊弄說:“我知道他在查案子,這個時間除了找人很難有其他猜測。”
電梯樓層從樓上一層一層降下來。
“猜的挺準,”解臨這番試探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完之後不着痕跡地將話題帶過,似乎本就沒想從池青身上得到什麼答案,他說,“電梯到了。”
“叮。”
電梯到達指定樓層,門緩緩打開。
池青回到新租的房子裡,把所有傢俱悉數消一遍毒。
他像往常一樣,沒怎麼開燈但是開着電視,整個客廳呈冷色調,冷藍的電視光線交錯變換。
即使換了住的地方,他仍然覺得很吵,可能是白天聽到的聲音太多,那些聲音堵在耳朵裡來回盤旋,吵得他頭疼。
算上今天他已經頭疼了好幾天。
池青消完毒之後摘下橡膠手套,後知後覺用手背貼了一下額頭,這才發現是上回淋過雨之後感冒斷斷續續一直沒好透,加之這幾天忙在外面呆的時間久,又有些着涼。
池青從雜物箱裡翻出醫藥箱,眯起眼對着電視光線看感冒藥上標註的保質期。
2020/6。
早過期了。
池青最後在沙發上睡了一覺,半夢半醒間被一陣手機震動吵醒。
[解臨請求與你語音通話]。
“季警官讓我幫忙把上次你借他的衣服還你,”電話接通後,解臨那把繾綣的聲音通過語音電流顯得尾音更低,說話的時候緩緩拖出去一點,“剛纔你下車的時候我忘了,你現在在家麼。”
男人光是說幾個字,“不□□分”的感覺便已經撲面而來。
只是池青現在沒有心思欣賞。
生病總是容易放大人的各種感官,雖然某方面的意識有所弱化,但池青感覺耳邊那些聲音從幾天前開始就一直沒斷過,反而愈演愈烈。
這棟樓住戶雖少,但也不是沒有人住。
池青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分辨那些聲音都在叨叨些什麼,包括耳邊這通電話。
解臨在電話那頭又說了幾句,發現池青遲遲沒有迴應。
“聽得見嗎,說話。”
“……”
“喝酒了?”
“……”
最後解臨沉默數十秒,再出聲的時候人已經到池青家門口了:“開門。”
“怕你出事,起來開門,我就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池青想說衣服扔了吧。
但是一想到這樣說了之後對面很可能不依不饒,緩了緩之後終於說了兩個字:“一眼?”
解臨聽到對面總算吱聲了,鬆了口氣:“你要願意,我多看幾眼也行。”
“……”
那你還是別看了。
池青打開門的時候,解臨還維持着拿手機的姿勢,他換了一件很薄的毛衣,和白天的打扮大相徑庭,這人本來就長了一張容易讓人覺得有危機感的臉,換下衣服之後難得感覺還挺居家的。
池青果然就給他一眼的工夫,從門縫裡接過衣服就要關門。
“等會兒,”解臨手撐在門板上沒讓他關,“不舒服?”
【要不是看你是老闆的女兒才娶你……不然就你這驕縱的性子,誰能忍得了你。】
樓棟裡不知道哪戶人家又在內心瘋狂上演一出家庭倫理劇,池青被他們鬧得反映都慢半拍,等他消化完解臨說的話之後纔回他:“吵。”
“吵?”
解臨反應過來他應該不是在說自己吵。
樓裡也沒別的聲音,仔細聽只有樓上某戶人家在裝東西的聲音,隔着天花板敲敲打打,勉強算得上吵。
解臨一時間忘了池青有潔癖,他鬆開撐在門板上的手,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池青耳朵上,掌心向內,很輕地捂了一下:“樓上可能在裝東西,你要是嫌吵,我等會兒上去看看。”
池青愣了愣,他在家裡沒戴手套,習慣性擡手想把解臨的手拉下來,然而觸碰到的剎那,這個捂耳朵的動作的確發揮出了效果。
“……”
樓棟裡那出荒謬的不知名倫理劇落幕,接連幾日堆積在耳邊不斷作響的話語也跟着作鳥獸散,所有失真的聲音全盤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