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槍口都對準了Z, 這樁案子幾乎已成定局。
季鳴銳鬆了一口氣,向外面的人員通報:“人已經控制住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解臨看着Z,忽然說:“不, 暫時還沒有。”
池青:“他手上已經沒有人質了, 面對那麼多刑警, 他還能做什麼?”
池青又問:“難道這裡有其他陷阱?”
他問完之後又自己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不可能, 這裡早已經斷了電, 什麼都沒有, 而且他現在行動受限, 以他的行動範圍,就算有陷阱也沒有辦法觸發。如果是自帶計時器的炸彈, 他會很在意時間, 但他顯然沒有。”
“不是,”解臨說,“儘快按住他, 他很可能……”
幾乎就在解臨說話的同時, Z動了。
他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猛地撲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名刑警, 然後下一刻,就在所有人都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短短几秒鐘裡,連“不許動”這三個威懾性的字眼都來不及說出口,Z的手已經死死地按在那名刑警手裡持着的槍上了。
他想奪槍!
敵人忽然逼近, 想要控制住他沒有其他選擇,幾乎所有刑警的第一反應都是:開槍。
有行事果斷的刑警立刻把槍口瞄向Z的腿, 就在他要扣下扳機的前一秒,他留意到Z的行動軌跡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因爲他的動作並不是想把面前的槍搶過來的動作,相反的,他死死地固定住槍口,讓槍口繼續對準自己。
然後他的手搭在刑警扣着扳機的手上——
毫不猶豫地、用力按了下去。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槍口幾乎緊貼在他心臟處,某一瞬間,那名拿着槍的刑警幾乎都能通過黝黑的槍口聽到從槍口處傳來的心跳聲,但是下一秒子彈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從這個位置穿過了。
“砰——”
這聲是從他手裡傳出來的聲音。
“砰砰——”
這聲是其他刑警慌亂之中開的槍。
Z的瞳孔在瞬間放大,然後又縮小,緊接着,從槍口處傳來的心跳聲停了。
Z在將心臟貼上槍口的那幾秒裡,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些瑣碎細節。
十年前,他成爲了楊燕的“兒子”。
一個見不得人的兒子。
他只能喜歡那個圓臉男孩喜歡的東西,包括顏色、口味以及愛好。
他有天晚上睡前想到圓臉男孩和他同間房的時候說過:“我好冷啊,你冷嗎?我可能要感冒了,我以前發燒的時候,我媽媽都會唱歌給我聽。”
那會兒冬天還沒過去,他關掉了房間裡的空調,開了窗。
他按照那個男孩的人生軌跡長大,在那個男孩該上高中的時候,每天翻看女人買回來的高中教材。
圓臉的化學成績不太好,所以他寫化學作業的時候不能拿太高的分數,故意錯兩題,女人就會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向他:“你怎麼還是這樣,哪門成績都挺好,就是化學……老是出錯。”
但隨着時間推移,十年前那點回憶慢慢被不斷前行着的、拉長開的時間稀釋了。
他和女人開始有一些只屬於他們的回憶。
“今年過年,我們一起去置辦一些年貨吧?”
“路邊這隻兔子挺可愛的,你想養嗎?”
“作業做得不錯,想要什麼獎勵?明天我們去新開的博物館看看怎麼樣。”
或許正是因爲這些片段在不斷增多,某張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臉離她越來越遠,楊燕時常會頭疼,經常頭疼到難以忍受,後來她包裡總會備上幾片止疼藥。
他永遠記得,那是一個雨天。
那年他剛滿18歲,和其他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個子抽條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小矮子模樣,他穿着簡單的衛衣、身材削瘦,戴着帽子和口罩出門給楊燕送傘。
楊燕搬過一次家,離開了那羣都知道她兒子死了的鄰居以後,他的行動不再受限。
“下雨了,媽媽,”他站在便利店門口,把手機貼在耳邊給楊燕打電話說,“你沒帶傘,我來接你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便利店門口有隻野貓,他心情好,傘柄往野貓那兒偏了一些,剛好擋住從上方屋檐上落下來的雨滴。
楊燕彼時正頭疼,她隨口“嗯”了一聲,然後掛斷電話找止疼藥。
翻遍包都沒找到。
於是她只能一邊忍受頭疼,一邊站在商場門口等“兒子”。
頭越來越疼……越來越疼……
好疼啊……
她隱約聽到一聲稚嫩且遙遠的聲音:
“媽媽——”
是誰在叫她?
“媽媽——”
楊燕被這兩聲媽媽弄得精神恍惚,頭疼得幾乎快要在公共場合失態,都沒注意到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少年已經撐着傘、沿着被淋溼的長街走到了她面前。
於是她聽見了一聲來自真實世界的“媽媽”。
“走吧,”他撐着傘,站在她面前說,“我們回家。”
但是等到兩人走出去一段路,楊燕卻變得有些不對勁。
她步子變得越來越慢。
忽然,在剛好亮起紅燈的十字路口,她忽然問:“你是誰?”
路上車鳴聲繁雜,他沒聽清:“什麼?”
楊燕停下腳步,哪怕這一停,傘遮不到她了。
她全然不顧打在自己身上的雨,問:“你不是我兒子……你到底是誰。”
“媽,你在說什麼,我是你兒子啊。”
“你不是,”清醒狀態的楊燕眼神忽然變得尖銳起來,她看向少年的眼睛裡再沒有了那份‘愛’,“我兒子怎麼會是你這種人?你和他一點也不一樣,我兒子善良、樂觀,他絕不是像你這樣的人。”
他站在路口,紅色的信號燈在他身後閃爍,他走上前一步,很慢很慢地把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像我這樣的人?”
楊燕神情變得激動起來,她以爲少年靠近她是想對她動手,她猛地擡起手、這一擡剛好打在傘柄上,那把傘被她打翻在地。
“轟隆——”
雷聲從遠處傳來。
“你不是我兒子,我兒子不會是一個像你這樣的——你這樣的——惡魔。”
雨勢變大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看了楊燕很久,然後他抿着脣,說了一個字:“我……”後面就沒了。
之後的話楊燕沒聽見,也或許他壓根就沒有說出口,也沒有被人在意。
爲什麼會想起那天呢?
在那屬於他的最後的幾秒裡,Z想着。
爲什麼不是想起殺人時候的快感,想起刀扎進皮肉裡的那個瞬間,想起他在那些人耳邊呢喃然後看着他們跟自己一樣沉淪時候的感受,而是那個雨天,他想起了那天他原本想說的話。
那天他站在雨裡,想說的那句話是:“我本來覺得……像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
他居然覺得,他可以像這樣生活下去。
雨下的很大。
他渾身都溼透了。
就在那一天,他終於發現,地獄裡是沒有路的。
“誰開的槍?!——你開槍了?!”
“不是我開的,他……他自己開的。”
一時間,所有醫務人員緊急出動,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提着藥箱的助理,以及在門外待命的其他組組員都衝了進來,狹小的空間變得異常擁擠。
儘管所有人都清楚:“……被槍射中那個位置,沒有生還的可能。”
“……”
Z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地上,確認死亡後,他的身上多了一塊白布,白布遮不住胸口的血窟窿,鮮血染紅了白布。
池青站在邊上,在Z忽然撲上去的時候心也是猛地一跳,他眼睜睜看着殷紅隨着不斷出血一圈一圈在白布上蔓延綻開:“他……自殺了?”
“爲什麼?”池青不能理解,“你剛纔猜到了?”
池青本來就很難理解一些複雜的情緒,這段時間進步許多,能差不多分辨別人是真開心還是假高興,以及爲什麼傷心之類的基礎情緒,但是“自殺”顯然超越了其他任何情緒。
解臨也看着那塊白布,耳邊是人來人往的喧囂聲,這些聲音顯得此刻的Z更加安靜,他說:“因爲他很早就不想玩了,是存活還是消亡,對他來說沒什麼區別。他一直不怕我們找到他,相反的、他應該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死亡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也只有死亡能讓他解脫。”
“他是一個極度悲觀且自傲的人,他有他的驕傲,他可以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他不願意被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制裁’,畢竟在他的世界裡,”解臨眼前浮現出那所教堂的模樣,“……他可是‘神’。”
-
“媽媽——”
“爸爸——嗚哇——”
遊樂園外,被解救的孩子紛紛跑向自己的家人。
“我好害怕,”有孩子抱着媽媽說,“我真的好害怕。”
女人眼睛很紅,這七天在家裡沒少哭,但她沒有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只摸着孩子的頭說:“你很棒,很勇敢……我們回家。”
也有一些家長,收到消息之後在這裡等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自己的孩子出來。
解臨和池青也上了車,池青在車裡透過車窗,看到醫護人員擡着擔架把屍體運上救護車,高度緊張的神經在這一刻忽然懈下來,一陣疲倦席捲而來,後知後覺地、他這才發現手上的傷口根本沒包紮好。當時楊燕太激動了,沒心思給他包紮。
解臨胳膊上的傷剛纔已經有醫生幫忙處理過,他準備開車前瞥見池青皺起的眉:“怎麼了?”
男人說着,目光往下移,看到了他手上的傷口。
“手給我,”解臨從車裡翻出一個很小的應急醫藥箱,一點點扯開走勢亂七八糟的白色繃帶,果然看到裡面根本沒被處理的傷口,他又說,“這包的是什麼啊,疼不疼?”
池青實話實說:“還行,能忍。”
案子已經結束,解臨心情也跟着放鬆了一些,他隨口說:“這種時候你就不能對我撒個嬌麼。”
池青眉頭皺得更深了。
解臨一邊拆消毒棉籤一邊開始現場教學:“解臨哥哥,我好疼啊。”
池青:“……”
解臨面不改色:“要哥哥親親,要哥哥抱抱。”
“…………滾下車。”
“不撒嬌算了,”解臨不肯放棄,“甜言蜜語可以藏在心裡,行動得有。”
池青面無表情:“我不想說第二遍。”
解臨嘴裡說着“沒良心”,給池青消完毒,又拆了一袋便攜紗布,仔仔細細一圈一圈繞在池青手上,然後他忽然提到了“解風”:“不知道爲什麼,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感覺今天是我……離他最近的一次。”
解風當年和真相擦肩而過,他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放棄過,十年前的那個最年輕的刑警隊隊長,在那個時候就想到過這種隱秘的可能性,他來過這片區域,或許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溫柔男人也曾經在這家遊樂園裡走動過。
他們正走過當年解風走過的路。
也做完了解風當年沒做完的事。
解臨最後看了眼窗外即將亮起的天際,說:“Z提起他的時候,我沒有感到遺憾,也沒有太多悲傷,我爲他感到驕傲。”
包紮完畢。
解臨低下頭在池青手指指尖親了一下:“特效藥,專屬的。”
池青微微動了動手指。
此時車窗外有了新動靜,楊燕在其他刑警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來。
女人面色憔悴,似乎依然驚魂未定。
解臨看着女人虛弱的步伐,莫名提起一個細節:“對了,還有件事,你有沒有注意到……”
解臨話還沒說完,池青就知道他想說什麼:“你是說那一步?”
解臨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知道池青也看到了。
以這人的觀察能力,不可能沒有留意到楊燕剛進來時不由自主退後的那個微小的動作——當時女人看着房間裡的混亂景象,她進房間後先是無措地看了一眼水池上的血漬,然後下意識想向後退一小步。
這個細節實在太過於微小。
刑警沒有注意,季鳴銳沒有注意,可能只有三個人留意到這個細節。
他,池青,還有Z。
Z或許從女人出現在他視線裡的那一秒就發現了。
他從楊燕出現在他面前的第一秒,就知道這個“媽媽”不是他的。
一個深愛着自己孩子的母親,怎麼會下意識後退?
但或許在那一秒,Z心裡想就算是假的也沒關係。
他早已經不介意,也無法去執着真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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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外。
負責照看楊燕的刑警擔心她的精神狀態,一路都在和她說話,此刻他正安慰她說:“都結束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楊燕一言不發。
她似乎是累極了,腳下每走的一步都彷彿沒有踩在地面上。
刑警帶着楊燕上車準備送她回家,女人坐在警車後座,車頂的藍紅色車燈不斷閃爍着,因爲還要對現場進行取證和後續搜查,所以周遭警鳴聲依舊不斷。
車緩緩啓動。
刑警心思縝密,想問她是直接回家還是先送她去別的地方,畢竟她的那個“家”裡,還有太多Z的痕跡。
可刑警的話纔剛到嘴邊,他透過後視鏡發現楊燕眼神呆滯渙散,但是毫無預兆地、忽然有淚水從她眼眶裡滑落。
這滴淚落得倉促。
楊燕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哭了,她隔了很久很久,久到車已經駛離遊樂園,這才擡起手,用指腹擦拭了一下。
然後她目光偏移幾寸,似乎想透過後視鏡看什麼。
後視鏡裡,遊樂園已經變成了一個再怎麼看也看不清的黑色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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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池青看着天際一點點泛起的魚肚白說。
解臨也看了一眼,他看到朝暉一點點從地平線升起,這片光穿透墨藍色的雲層染紅了半邊天,天空逐漸從濃墨一樣的藍色變成了淺藍。
看起來就像是黑夜被擊退了一樣。
今年冬天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冥冥之中關聯在了一起,同樣都是冬天,綁架案輪番發生,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經結束——那場舊案直到今天,總算徹底終結。
事實證明‘那個人’是殺得死的。
從今以後不會再有那種荒謬的遊戲,不會再有這樣冷的寒冬,也不會再有‘惡’以這種方式傳承下去。
池青感覺到一絲暖意,天氣一天天轉暖,這幾天轉暖的速度尤其快,身上穿的衣服在此刻竟覺得有些熱。
車窗外原本乾枯的樹梢上,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冒出了新的嫩綠的枝芽。
今年這個冬天,也即將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