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算共歷生死一回,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
紅髮男人從頭到腳都被蒙在白牀單下,說話時,聲音悶悶的。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房間裡,老舊白熾燈一打開,就開始嗡嗡地響;麥明河睜開眼睛,也只能看見蓋在自己臉上的白布,視野一片昏白朦朦。
“看在這個份上,我暫時不去搶你身上的僞像。但是如果遇見我手底下的其他獵人,他們要對你下手,我也肯定不會攔着他們。畢竟這是我們的任務,我手下的人搭上性命進入巢穴,我沒有資格要他們放棄。”
“……那個還好說,”
麥明河從白牀單下開了口,一團溼熱吐息,被困在布料之間。“我們爲什麼在太平間裡裝屍體?”
幾分鐘之前,他們二人覺得離地面下的居民足夠遠了,跳下病牀,拔腿就跑,恨不得能離病房越遠越好,徹底把居民甩掉。
但是麥明河一邊跑,一邊匆匆回頭看了一眼,遠遠地瞧見病房門口黑影一閃,似乎有居民追出來了——紅髮男人也發覺不妙,低聲喝道:“再跑不是辦法,我們必須要躲起來,跟我來!”
細高病人三四米長,還能伸展身體,如果追出來的是它,他們兩人確實跑不掉。
只不過麥明河沒有想到,紅髮男人領着她一頭衝進樓梯間,騰騰下至B1層之後,卻熟門熟路地推開了一扇寫着“太平間”的門。
看她猶豫不動,他還回頭瞪了她一眼:“跟上來啊,愣着幹什麼?你想被居民追上?”
這話說的,誰看見“太平間”三個字,能迫不及待地要進去啊?
不過眼看她在這鬼地方的唯一一個活人同伴大步進去了,麥明河不進好像也不行了。
她一走進去,就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顫;太平間裡的氣溫,比外面低了至少有三四度。
“找個空牀,”紅髮男人打開太平間的燈,自己掀開一張牀上的白單子,躺上去。“學我,從頭到腳都蒙上,別動。已經躺了人的牀,不用去管它,沒事的。”
麥明河瞪着房間一角的停屍牀——那張牀上的白布單,高低起伏,形成一個人體輪廓;房間燈光時不時閃爍一下,她也看不清究竟對方有沒有呼吸,更不知是人,是屍體,還是居民。
反正那具屍體聽見他們進來,沒炸起來向二人問好,大概算個好事。
“那個……”她指着停屍牀,才說了兩個字,紅髮男人已經快手快腳地躺好蓋好了,從白布下催一句:“快點的吧。”
偌大一個太平間,轉眼就剩麥明河一個站着的活人,和兩具蒙着白布的人體。
她往停屍牀上鑽的時候,都有幾分恍惚了:一個八十六歲的老太太,先進了醫院病房,又進了醫院停屍房,倒是非常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
今晚經歷,簡直像是一個隱喻;具體是什麼,她智慧還不夠,想不出。
紅髮男人從白單子下嘆了口氣。
“初次進巢穴的人,就是麻煩,什麼都不知道。”他壓低聲音說,“我最不喜歡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給組裡的新人培訓。”
“我也不願意躺在太平間裡啊,”麥明河答道,“人活着就避免不了要乾點不喜歡的事。”
包括裝死人。
“你還別不高興,太平間是這家醫院的‘生門’。聽着不合理對吧?停死人的地方,怎麼會是生門?”
麥明河馬上“嗯”了一聲。
“巢穴存在着無數地點,每一個地點都有它獨特的地形、危險與機會。聖路易斯醫院是一個我們家派比較熟悉的地點,我已經是第三次來了。在聖路易斯醫院裡——”
“等等,這兒是聖路易斯醫院?”麥明河忍不住插話道,“伱不是說這是巢穴嗎?聖路易斯醫院離我家不遠啊?”
她以前去過幾次聖路易斯醫院,可沒見這些魑魅魍魎。
“不,你說的是黑摩爾市聖路易斯醫院;我們此時所在的,是巢穴中的聖路易斯醫院。
“巢穴根本不在人世中。”
紅髮男人靜默幾秒,似乎想讓這一句話,真正滲入麥明河認知中去。
“或許是宇宙產生了裂縫,黑摩爾市投在裂縫中的陰影,化身成了這一個充滿危機與古怪的巢穴,成了一個只有少數人能進入的異界。黑摩爾市中的地名,你在巢穴中也能找到,只不過基本上都是一個扭曲黑暗的版本。”
紅髮男人好像怕她打岔,繼續往下說道:“總而言之,我們發現,當人在聖路易斯醫院中遇到了甩不脫的危險時——比方說,我們被居民盯上了——那麼太平間就是一個‘重置’的地方。”
“重置?”麥明河努力消化着他說的話,消化不了的,就牢牢記在腦海裡。
她對年輕人的語言不太懂;聰明手機——噢不,智能手機——也是花了好一陣子才弄明白的。
“對,簡單來說,你到太平間蒙上臉躺一會兒,在聖路易斯醫院眼中,你就‘死去’了。居民追逐的人死了,它們自然就不追了,你再走出去,就是一個嶄新活人,沒東西追你了。乍一聽兒戲,可是仔細一想,卻很合邏輯,對不對?進了醫院太平間的人,當然很快就會被醫院忘記。”
“生活中也一樣,”麥明河喃喃地說。“忘記你的,不止是醫院。”
“所以我才把你領來,”紅髮男人總結道。“你知足吧,如果你是其他家派的獵人,我絕不會輕易把你帶來的。”
“爲什麼?”
“同行是冤家。”
麥明河有點懂了。這些人自稱獵人,獵人中似乎又分出許多個家派;他們也不知道別的家派知不知道太平間是一個重置點,如果不知道,他們當然不願意主動暴露這個寶貴訊息。
“可是,你們爲什麼要來巢穴……?”
“姐姐,”紅髮男人笑了一聲,“你摸摸肚子上的僞像,你想想爲什麼?僞像能達到的效果千千萬萬,從提升五個IQ,到逆天改命,無奇不有,甚至能實現人類最不可能的狂想。但僞像只有在巢穴中才存在。黑摩爾市裡,願意爲它們付出高價的政商名流,大有人在。有需求,就有供應,我們都是被經濟學原理領進巢穴的。”
頓了頓,他說:“所以,我們纔會被稱爲僞像獵人。”
僞像獵人啊……
在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黑摩爾市裡,居然還有這樣一羣人,追逐、買賣着這麼奇幻如夢似的東西……
如今自己也不小心,闖入世界之外的世界,獲得了第二段生命。
麥明河躺在停屍牀上,心臟咚咚作響。
她很驚訝,自己此刻竟然沒有害怕,沒有想逃回家;反而好像是個半夜誤闖遊樂園的小孩——黑夜是另一個領域,黑夜中的遊樂園輪廓陌生詭怖,卻也是無法抗拒的廣闊奇妙。
巢穴……陰影森森的漆黑深夜裡,一個可以讓她騎上旋轉血馬,奔向奇境的樂園。
“我從沒想過……我竟然會掉入這樣一個地方。”她低聲說。
與今夜一比,此前一輩子,彷彿都忽然幹扁褪色了。
“你以前不知道巢穴存在,情有可原。如果沒有前輩帶着,全憑運氣不小心打開通路、進入巢穴的人,可不多見——”
“通路?”麥明河抓住這一個詞,差點從牀上詐屍起來。“我撞上電視機屏幕後,就掉進病房裡了。難道那就是我的‘通路’?”
紅髮男人沉吟着,“嗯”了一聲。
“原來你是這麼進來的……你以前從沒有撞上過電視屏幕吧?”
那是自然,誰也不會沒事往電視上撞。
“獵人的通路各有不同。”紅髮男人笑了一聲,說:“全人類中,只有1%天生具有通路,可以進入巢穴。通路條件各不相同,大多都挺古怪刁鑽。所以在這1%中,又有不知多少人活了一世,也沒有打開過自己的通路,更是根本不知道巢穴存在……”
她可不就是嗎?八十六年了,直到小偷闖進家門——
麥明河一激靈。
……對了,那個小偷也是僞像獵人。
“有人通路還算普通,”紅髮男人仍在說道,“我聽說有人只要在裝滿水的浴缸裡坐下,就能進入巢穴。當然,他運氣可不算好,你想,第一次泡澡,肯定年紀小,還光着,什麼都沒帶——能有幾分希望,從巢穴裡活着回去?
“還有人通路就棘手了,比如站在馬桶裡沖水啊,在廢棄建築裡打開房門啊……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光是打開通路,條件已經如此刁鑽,就能篩掉一大批人了;更別說,想進巢穴,還有一個重要條件。”
“什麼條件?”
“在超過千萬人口規模的大城市裡,才能打開通路。具體原因,我們也不清楚,但是……”
紅頭髮低聲說,“獵人中普遍認爲,巢穴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後,誕生的副產物。所以人口最密集之處,纔是聯接巢穴的地方。”
麥明河靜靜躺了一會兒。
他剛纔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塊拼圖碎片,在她腦海中漸漸拼出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深深世界;她很想伸手摸一摸額角,那塊被電視屏幕撞腫的地方,確認自己真不是在做夢。
“好了,”
布料在不遠處窸窸窣窣一響,好像是紅頭髮掀開白布坐起來了。“時間差不多了,應該重置完成了。你如果想要保住僞像,最好別被我的同伴們看見你。”
這小夥子還挺有人情味。
“我身上的僞像,你們是打算交給韋西萊的?”麥明河問道。
“對,就是他僱傭了我們,”紅頭髮吃了一驚,回過頭。“你連這個也知道?”
“他已經死了,沒法再買這個僞像了。”麥明河回憶起前兩天電視上沒完沒了的新聞,問道:“你們還沒聽說嗎?你們什麼時候進巢穴的?”
紅頭髮狐疑地看她一眼,又轉開目光。
很顯然,沒有相信她。
韋西萊想要的僞像,恰好落入她手裡,她馬上就說韋西萊死了,要不了僞像了……未免也太巧合方便,怪不得他不信。
“哈,他纔不會死。他手上那幾個僞像,強得——”紅頭髮說到一半,揉揉鼻子,止住話頭。“不管他是死是活,反正我說過,我不會動手搶你。我勸你還是趕緊回黑摩爾市的好。”
“我該怎麼回?”
雖然巢穴令人又恐懼、又着迷,但麥明河爲了保住僞像,此刻也該走爲上計。
“唉,真是……”紅髮男人垂下了肩膀,有點打不起精神。“送佛送到西,我帶你去出口吧。但事先說好,一旦被家派獵人看見,我也只能和他們一起,將僞像從你手上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