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 濃霧稍微轉淡,宿風已帶着青艾挪至山頂,此時眼前依然朦朧, 懷中青艾面白如紙, 雙脣都沒了血色, 右胸下一大片血跡染紅了月白衣衫, 宿風顫着手去試她的鼻息, 呼吸均勻平穩,心下稍安,不遠處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 宿風往山下一看,阿河帶着一隊士兵衝了上來, 宿風低聲吩咐道:“快速搜山, 手中沒有燈籠的僧人, 全部誅殺。”
阿河應一聲是,帶領士兵們迅速將宿風和青艾圍住, 命令大家誓死保護大將軍和夫人,然後嘬脣長嘯,山腰中有人聞聲而動,以長嘯相應和,嘯聲未落, 已傳來兵刃相擊之聲, 打着燈籠的僧人被人帶領着往山腳下退去, 遠遠能瞧見一盞一盞的燈籠次第進了靈隱寺大門。
然後是整齊的跑步聲, 一大隊騎兵衝了過來, 將靈隱山圍得水泄不通。
這一切宿風都聽不到,他解開青艾的衣衫, 察看她的傷口,刺客是訓練有素的殺手,下手極快極狠,傷口很深,不停有血涌出,宿風閉一下眼,定了神問阿河要金瘡藥,爲青艾灑在傷口處止血,待血止住了,脫下里衣撕成一條一條爲青艾包紮好,穩穩將她託了起來,咬牙命令道,下山。
有兩名士兵擡了擔架過來,宿風說不用,託着青艾緩步下山,走幾步就低頭觀察傷口,沒有血跡滲出才繼續前行,進了靈隱寺書齋院,將青艾放在榻上,僵直着雙臂對早就候着的兩位郎中說道:“傷口很深,因濃霧遮蔽,斜插/進肋間,沒有傷及骨頭和內臟,但是失血很多,她,很疼……”
宿風語調平穩,但語速很快,說到很疼,眼睛望着青艾,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因手臂僵直,十分費力,又對郎中道:“開止血生津祛疼的藥方,可有會鍼灸的?”
兩位郎中搖頭,宿風在榻邊坐下瞧着青艾:“可聽過鍼灸銅人嗎?鍼灸銅人乃我家夫人所思所想所製作,待她好了,讓她教你們。”
兩位郎中看向青艾,一臉的崇敬得遞了藥方過來,宿風喊一聲阿巧:“和秋霜趕緊煎藥去,大雙小雙呢?”
阿巧答應着去了,大雙小雙哭着進來,磕下頭去,大雙道:“公爺吩咐過,讓奴婢姐妹兩個誓死護衛夫人,今日上山前本來跟着的,可夫人說要到山頂與公爺說要緊的事,讓我們不要跟着,我們跟得遠了些,大霧一起,就不見了夫人,夫人此次重傷,我們難辭其咎,待殺光行刺的僧人,就自刎謝罪。”
宿風望着青艾,想起她上山時走得極慢,不若以前總是跑到前面,一邊跑一邊說來追我,且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她向來謹慎,思慮極周全,不知是什麼要緊的事,防備都鬆懈了,你要儘快醒來,好告訴我。
擺擺手對大雙小雙道:“告訴阿河,不用留活口,不用審訊,你們兩個一身本領留着上陣殺敵,不用尋死覓活,去吧。”
二人磕頭去了,宿風撫着青艾額頭,我受傷昏迷的時候,你的心情今方嚐到,原來許多事沒有親身經歷過,就不會刻骨銘心。
他守着青艾呆坐着,想起與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不知從何時起,這個不起眼的倔強姑娘,就那樣猛然撞進他心裡,並永久停駐,再也不曾離開。
他的秉性,極少回頭去看,永遠奮勇向前,應該是第一次,他能這樣安靜坐下來,守着她,想着與她一起經歷過的往事,邊境帥帳裡的,祁連山上的,武靈關的,分離後的,成親後家中的,他撫着她的臉,原來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
他盯着青艾蒼白的面龐,看到青艾的睫毛顫動,忙喚一聲青艾,青艾努力睜開眼睛,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聲音微弱說道:“孩子,我們的孩子……”
宿風聽不太清,又喚一聲,青艾又閉上了眼,手依然抓着他的手臂,非常用力,眼角有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宿風心如刀絞,緊握着她的手道:“乖,很疼嗎?有我在,這一刀本來是要刺向我的,你是替我…….”
說着話聲音已是發哽,有什麼擋住視線,眼前的青艾變得模糊,深吸一口氣眨了眨眼睛,伸手爲她拭淚。
阿巧端了藥湯進來,宿風接過去,用青艾之法一口一口餵哺,阿巧忙退了出去,與秋霜在門前守着。
一碗喂進去,宿風想起青艾此刻應該有意識,便絮絮與她說話,青艾,藥苦嗎?良藥苦口利於病,這藥腥氣很重,因爲你失血過多,要儘快補血,難喝也要忍着,等你好了,以後每一年中,我都要拿出半年,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絮絮叨叨,一年說的話也沒有這半日多,好幾個時辰過去,青艾依然昏迷不醒,傍晚時分方丈大師進來探望,言說找遍了錢塘及周圍幾個郡縣,沒有會鍼灸的郎中,對宿風道:“國公爺稍安勿躁,國夫人福大命大,有黃天護佑,此次大霧起得奇怪,傷了國夫人,卻也救了國公爺和國夫人,襲擊國夫人的假僧人,都已查明,非我寺院僧衆。”
宿風點頭不語,他顧不上與方丈客套,方丈笑道:“老衲通些醫理,不如爲國夫人把把脈。”
出家人出言謹慎,他說通些,應該是精通,宿風起身讓開,老方丈指頭壓住青艾脈搏,臉色變得沉重,宿風心中七上八下,就聽老方丈說道:“不好……”
這時有人闖了進來,一把揪住宿風咬牙道:“你說能護她周全,就是這樣護着的?”
宿風叫一聲師兄,白先生丟開他幾步跑到牀邊,瞧着青艾虛弱蒼白,眼睛都紅了,回頭指着宿風:“來了成王的地盤,竟不知提防,害她如此,你……我……”
白先生氣得在青艾牀前不停轉圈,宿風對方丈道:“大師先請回去。”
方丈雙手合十道:“眼下只能如此。”
方丈走後,宿風對白先生道:“師兄再有氣,先坐下說話,待青艾好了,要殺要剮由着師兄。”
白先生瞧着青艾氣憤難消:“她上山遇襲,你可在身邊?”
宿風搖頭:“我走在她前面。”
白先生問爲何,宿風懊惱道:“青艾今日走得極慢,我也起了頑鬧之心,就走走等等,不遠處就有守衛,誰想突然起了大霧,伸手不見五指……”
白先生擺擺手:“自己思慮不周,別怪罪大霧,這是什麼地方?成王眼皮底下,到處都是他的人,你不該來,既來了,就要全心防備,你來做什麼?看風景?”
宿風無奈道:“師兄離開安西后杳無音訊,我是來找師兄回京城的,順便帶着青艾逛一逛。”
宿風說着話,坐在牀邊爲青艾掖了掖被角,白先生總算停止轉圈,在窗邊坐了下來:“我既答應了你,皇帝滿三週歲就會回去,你又何必找我?”
吟歌說過,她不想逼着師兄,是以師父遺命的事,還不能說,宿風沉吟道:“我怕師兄中了魔障,學那什麼林逋,清心寡慾,在孤山植梅養鶴不問世事,想着早些接了師兄回去。”
白先生擺擺手:“在孤山呆了些日子,煩悶了,想來我終歸無法超脫塵世,就進成王府,教授小王爺讀書寫字,知道你想拉攏成王,他的性情,軍事部署,實力才能,趁機都打探了一番,此人有野心沒膽魄,也就是常常穿上龍袍假扮皇上,只是其軍事實力經過幾代積累,不容小覷。”
宿風瞧着青艾:“怪不得師兄這麼快就知道了青艾受傷的事,我就知道,是成王謀劃的。”
說到這兒,白先生又跳了起來,指着宿風道:“單是來錢塘探查,成王還不會將你如何,可你偏要招惹他最寵愛的王妃。”
宿風剛說我沒有,白先生逼到他面前:“還說沒有,你和那方羽環在揚州街頭偶遇,是也不是?”
這時青艾在夢中蹙眉喊一聲疼,宿風忙輕聲安撫,白先生更加暴躁:“小風子,你就是死性不改,十年前去到揚州,男女都招惹,害得國公府名聲掃地,也連累了師父清名,這次來又是,招惹方羽環,又招惹什麼顏菲兒……”
若小時候在山上一般,師兄開始對他說教,宿風皺了眉頭,心想,青艾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受師兄荼毒,他知道我最厭煩別人嘮叨,他想讓我做什麼,就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得說,我只能答應,這天底下,就他敢這麼對我,青艾你快醒來,救救我,青艾救命。
白先生怒斥宿風一番,坐下喝一口茶:“這京城,我不去了,這帝師,我也不做了,等青艾好了,我問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去雲遊天下。”
宿風搖頭,“師兄就算能帶她到月亮上,她也不會去的,她只願守着我。”說着又懇切瞧着白先生道,“我心中已是萬般自責,師兄就不要……”
這時方丈在門外喧聲佛號:“阿彌陀佛,二位可敘過舊了?老衲這兒,還有重要的事,要說於國公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