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奇幾步衝了過去, 一把掐住方羽環脖子,令她說不出話來,然後抽出腰刀手起刀落, 往她脖子上一抹, 手一鬆方羽環栽倒下去, 卻未立即氣絕, 她用力指着薛文奇, 口中嘶嘶連聲,雙眸中滿是不置信,瞧着青天中有鴻雁飛過, 想起自己短暫的一生,爲了能有片刻的幸福, 做出過很多努力, 到頭來依然一無所有, 難道今日就命喪於此?憤怒不甘委屈,終是大睜着雙眼去了。
郎堃身旁的太監衝了過來, 大聲叫嚷道:“這可如何是好?她是王后嫡親的阿姊。”
薛文奇假裝吃驚,衝郎堃跪下說道:“王上恕罪,王上調兵遣將之地竟有女子,臣以爲是奸細。”
郎堃擺擺手,“死了就死了吧, 她心地毒辣, 繼續留着她, 只怕要算計睿兒, 再帶壞了王后。”對那名太監皺眉道, “大呼小叫做什麼?去跟王后說一聲,就說士兵操練刀劍無眼, 失手刺死了她,就地安葬還是運回雍朝,都聽王后的。”
薛文奇出了王宮,命人分頭去搜尋,一把揪住廚子道:“快上馬,趁着郎堃離開湟中,我們趕快出城追他們去。”
廚子扒開他手:“你是誰?我不跟你走。”
這時身後追上來一人,攥着鄒仝手道:“阿大,快些上馬,我帶你回去找你的家人。”
阿大點了點頭,薛文奇瞧着他嘆口氣,對後來的人道:“楊兄,咱們得快走。”
三人仗着薛文奇的名頭出了湟中城,策馬一路狂奔,繞過渭城雙塔堡一線,沿着白先生確定好的路線,向西再向北然後向南,一路上跋山涉水,迂迴五個日夜到達蒲州,蒲州原是雍朝疆域,如今歸於衛國,三人藏身在樹林裡,遠遠瞧着城頭,楊德昌嘆氣道:“這蒲州是衛國最後的防線,只怕不好出去。”
這時就聽樹林深處傳來三聲鷓鴣鷓鴣的叫喚,隨着叫喚聲,阿河跳了出來,壓低聲音道:“這邊請。”
密林深處,白先生帶人迎了過來,卻不見宿風與青艾。
白先生一眼瞧見那廚子,大步過去一把摟住,雙眸已是含淚:“鄒仝,我就知道,你還活着。”
鄒仝瞧着他搖搖頭:“你是誰?”
身旁楊德昌嘆氣道:“都不記得了,渭城失守那日,他要拔劍自盡,我一急,隨手抄一塊石頭將他拍暈過去,估計拍得重了,拍壞了腦子,唉,怎麼跟他家夫人交待纔好?”
白先生含淚笑道:“活着就好,慢慢再記起來就是,楊太守端得機敏,怎麼就躲到了宮裡?”
楊德昌自嘲笑道:“當日眼看衛軍打了過來,我也是急中生智,爲自己和鄒仝換兩套短打,只說是太守府裡的廚子,其實我們當日情狀,灰頭土臉,比廚子還慘,衛軍信了,領頭的都統愛吃雍朝飯菜,就將我們留下了,回到衛國將我們送進宮,拍大王馬屁。”
白先生笑道:“楊太守會做菜?”
楊德昌搖搖頭:“哪裡會?可阿大會,他會做清燉羊肚,風味獨特,好在阿大有良心,我不在身旁,他就不做,衛人好吃羊肉,稀罕他那口,都知道他這怪癖,是以他走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也跟着活了下來。”
白先生嘆口氣:“這清燉羊肚,是蘇芸的拿手菜……”
薛文奇在旁說道:“讓鄒仝見一見大將軍,興許能想起些。”
曲曲折折來到一處山洞,青艾正在裡面陪着宿風。
她那日從王宮出來,心中百轉千回,不知郎堃會不會信守承諾,滿腹心思在大街上走着,不小心衝撞了湟中府尹的坐騎,二人對上目光均是一愣,薛文奇馬鞭一指:“膽敢衝撞本府,還不帶回府中仔細審問。”
府中相見,將各自計謀簡短截說,薛文奇打聽到宿風羈押在王宮,卻苦無接近王宮對策,正碰上衛國科舉,竟一舉奪魁,郎堃愛才,他得以常去宮中行走,未見着宿風,卻意外碰到兩名廚子。
薛文奇聽了青艾的話,搖頭道:“不能讓他們去雙塔堡,萬一木清颺的母親翻臉,我們插翅難飛,何況雙塔堡離邊境甚遠,我們面臨的兇險太多,另外還有顏斐,一旦被郎堃得知,他會連累我們。”
шшш☢ тt kan☢ c o 青艾點點頭:“文奇說得有理,我也是走投無路。”
薛文奇一笑:“我這科考的功夫沒有白費,湟中巡查的都是我的人,我一得着宮中送人的訊息,就派人知會你,你儘快帶着隊伍出城去等,我給你一塊腰牌,也好行事。”
青艾拿了腰牌匆忙吩咐道:“顏斐那兒,傳個信,讓他速速離開雙塔堡,省得麻煩。”
至此,宿風和白先生一被送出,薛文奇的人馬就接手送到城外與青艾會合,薛文奇則去宮中送尉遲睿接鄒仝和楊太守。
青艾自從瞧見宿風的頭一眼,就再未移開目光,一行人不眠不休得趕路,沿途沒有官道路途多艱,青艾始終牢牢握着宿風的手,就算騎在馬上,也要宿風在她前面,宿風拗不過她,又加精力不濟,只由着她和白先生。
二人一路只有目光交匯,並無過多交談,這日爲等候薛文奇,來在密林中尋一處山洞讓宿風歇息,他此時已是臉色蒼白四肢冰涼,青艾喂他吃了藥丸又鍼灸過,鋪一塊氈子讓他躺下,仔細爲他推拿,慢慢提起了一雙兒女,老太君老夫人,宿槿和兩個孩子,吟歌……數月不見,宿風似乎失了魂魄,懨懨的,當日在湟中城外瞧見她,手撫在她臉上,深深看着她,卻不說話,沉默了許久嘆口氣低下頭去,沒有叫她的名字,也沒有和白先生說話,他們問他什麼,他也只是敷衍應答,幾個字,短得不能再短。
青艾知道他的心思,小方盤城外被坑殺的五萬將士,令他覺得生不如死,他是愛兵如命的人,他只恨當日沒有護住他們。
青艾推拿着,額頭的汗淌了下來,見宿風四肢變得溫熱,讓他翻過身來,盯着他的眼道:“俞噲和鄒仝都活着,你且放寬心吧。”
宿風雙眸中有光芒劃過,他的青艾是不會騙他的,瞧着青艾鄭重的臉,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很緊很緊,低低在她耳邊說道:“謝天謝地。”
青艾也緊抱着他,哽聲說道:“你竟安心在湟中做俘虜,就不想咱們的孩子,不想我嗎?”
宿風沒有說話,靜默中青艾感覺肩頭被溫熱打溼,她從未見宿風哭過,詫異着伸手去摸他的臉,手卻被宿風緊緊攥住,宿風趴在她肩頭良久,青艾的肩頭已溼成一片。就聽宿風聲音嘶啞說道:“五萬將士客死他鄉,我瞧見青艾和師兄,就想起盼着他們回去的爹孃妻兒兄弟,我無法安心去享天倫。”
青艾忙道:“回到京城,我們就找安王,報仇雪恨。”
“他死,也換不回五萬將士的性命。”半晌宿風說道,“青艾,是我錯了,因安王是年少時的摯友,我不忍傷其性命,我貪戀安寧住在鄉間幾年不問政事,任由他坐大,我打仗自以爲是思慮不周,白白葬送了將士們的性命。”
青艾心中疼得擰了起來,她心目中的宿風,向來篤定從容,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他從不服輸,更不會認錯,他拼了命也要向前,如今他卻全部否定了自己,青艾掙脫出他的懷抱,看着他的雙眼:“宿風,錯的是安王,不是你。”
宿風緊抿了脣,青艾道:“待過了蒲州,我們就去小方盤城,殺了守將,再去城外祭奠。”
宿風點點頭:“那是自然。”
青艾扶他躺了下去,悠悠說道:“凌越會走路了,會叫爹了,凌薇想念你,白日裡當着大人的面,總是笑嘻嘻的,夜裡常常偷偷得哭。”
宿風握住了她的手,青艾道:“既然活着,我們就要竭盡全力,一直向前,你莫要因自責,辜負了身旁親友,令親者痛仇者快。”
宿風閉眸不語,青艾知道他心結一時難以紓解,瞧着他心想,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在我身邊,我能陪着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久靜默之後,宿風的手在青艾腰間一收,往毛氈一側移了移身子:“青艾也躺下歇息一會兒。”
青艾躺了下去靠在他懷中,心中安穩踏實,不大一會兒竟閤眼睡了過去,一覺醒來,身旁空空的,山洞中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不遠處巖頂的流水聲,滴滴答答的,青艾越聽越覺心中悽惶,他說無法安心去享天倫,難道竟離去了嗎?
張皇着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喊着,宿風,宿風,宿風……
正與白先生薛文奇他們議事的宿風,聽到青艾的喊聲跑了過來,就見她驚慌失措在林中亂跑,跑得近了,瞧見她淚流滿面,過去一把抱在懷中:“做噩夢了?”
青艾哭着搖頭:“我以爲你走了,再不回來了。”
宿風心疼不已,拍着她後背:“青艾放心,我會守着青艾,盡我所能,我能活多長,就守着青艾多久。”
青艾靠在他懷中:“什麼活不過三十六,我不信,我要叫你長命百歲。”
宿風一驚,青艾哭道:“顏斐都告訴我了,你又何苦瞞着我,你以後要聽我的,好好活着,你若去了,我也不要獨活,我跟着你去……”
她的話沒有說完,脣舌已被堵住,她下意識狠狠咬了過去,瞧着宿風道:“你答應我。”
宿風爲她擦着嘴角的血絲,含笑道:“我答應青艾。可要賭咒發誓嗎?”
青艾手掩住他脣,“不許……”再看一眼他含笑的雙眸,愣了愣道,“睡了一覺,你竟想明白了嗎?”
宿風抿一下脣:“師兄剛剛當着鄒仝文奇和楊太守的面,將我大罵一通,說青艾爲了我倍嘗艱辛,我卻冷待青艾,其實我不是,在湟中城外一眼瞧見青艾,我的心都要跳了出來,我一直以爲,此生無法活着見到你了,青艾,我只是一時想不明白……”青艾聽到鄒仝的名字破涕爲笑,宿風又道,“見到鄒仝,我很高興,他的病,青艾慢慢爲他鍼灸吧,楊太守也活着,這樣我對楊監軍也好有個交待。青艾說得對,無論如何,我們要朝前看……”
青艾一把推開他朝傳來說話聲的方向跑去,她得瞧瞧鄒仝去,宿風無奈跟在她身後,喊道:“慢些,仔細摔跤。”
青艾跑得更快,抹一下眼淚心想,她的大將軍,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