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踏青
約莫五息之後,阿蘭帶着一身血腥氣回到了洞中。
他的衣袍很乾淨,除了靴底沾了些溼泥外,身上連個血點子都瞧不見。
但花真知道,他殺了人。
“是個牧那黑泰。”阿蘭雙手按住兩側劍柄,死沉沉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已經處置掉了。”
花真輕吁了一口氣。
自打聽到“牧那黑泰”四字之後,她提起來的心便落回了肚中,而待聞知處置已畢,她便想如慣常那樣地微笑起來,再誇讚她的侍衛兩句。
然而,視線微轉,卻是不經意掃過手裡的信封,於是,她尚未達至眼底的笑容在便一瞬間徹底凍結:
“該死!真該死!”她緊緊地攢着眉心,眉眼間有着難以掩飾的憎惡:“牧那黑泰真該死!每一個都該死!”
她的聲音壓得又低又厚,像用錘子將那言辭裡的厭惡與怨毒一記一記夯實。一面低聲地咒罵着,她一面又愛惜地將信紙細細展開、撫平,想要令其恢復原狀。
可是,花箋與信封皆是漿了好幾重的新麗硬紙,這一揉再一撫,紙上便現出了明顯的摺痕,有些地方還露出了灰白色的膠漿,瞧來竟有些髒污,再不復數息前那華麗耀目的模樣。
花真面上的神情由陰沉而猙獰,再由猙獰轉至平靜。
“該死的!”她最後咒罵了一聲,擡手將信紙朝阿蘭手上一擲,脣角的兩個笑彎亦拉得平直,這讓她的面容顯出了不同於以往的陰沉:
“等一下你去把那牧那黑泰剁成肉泥……不,不要肉泥,給我剁成肉塊做成肉湯,然後餵給那些牧那黑泰吃,再告訴他們這是他們的同類的肉,誰吃得多,誰就能拿到賞錢。”
阿蘭依舊不曾言聲,只靜靜地將信收好,轉頭望向洞外。
雨勢漸弱,風也變得和緩了些,天卻依舊陰沉着,看來這雨可能還要下很久。
“回去吧。”花真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天色。許是覺着離開百花院的時候也頗久了,低聲說了一句,提步往外走去。
阿蘭身高腿長,只一步便越到了她的身前,執起倒放在一旁的油傘,先行在她的頭頂撐開。
斜風細雨中,黑衣頎長的男子伴着淺黃春衫的少女撐着油傘,緩步並行。四下裡春草如茵,枝頭新綠點點,端是一幅賞春圖。
然而,洞外十餘步處,一具身首分離的屍體便倒在地上,硬生生破去了這如畫美景。
風輕柔地捲起雨絲,拋灑在那顆被一劍斬下的頭顱之上,紛披的白髮已然被雨打得溼透,緊緊粘住面頰,因而並看不清那具屍首的臉,唯可見血水如蜿蜒的河向着四周蔓延,斑駁的殷紅落滿泥徑。
花真提起裙襬,踮起足尖,小心地跨過地上那些溼紅的斑點。不知怎麼,心情似乎又變得好了起來。
她朝着那滿地腥紅彎了彎眼睛,輕輕地踏着木屐、啓開脣瓣,和着雨聲與那木屐踏地之聲,唱起了眼下最時興的一支歌:
“春好處、鞦韆懶,落紅滿地無人管……”
………………
桃花將要開了。
縱使是遠離江南的北國,春天向例要比旁處來得晚些,桃花也終究是要開的。
和着漸漸溫軟的風,和着越發澄澈的天,那埋藏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鮮烈,終將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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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更迭,就如花開的時候,有一些人,便也不在了。
衛姝並不曾尋見竹嬤嬤的屍首。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竹嬤嬤死了。
那個悄立於黃昏中向她揮手的單薄身影,便是衛姝關於她最後的記憶。
她知道,這白髮的老嫗一定便在左帥府的某處:地下、井底、水塘的深處。那具瘦弱而蒼老的身軀,一定正冰冷地蜷縮在這些不爲人知的地方,獨自分解、風化,直至融入泥塵。
沒人知道竹嬤嬤是怎麼死的。
她只是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如消失在白霜城那無以計數的離奴。
一個牧那黑泰的死並不比死掉一條狗更要緊。白霜城的繁華、熱鬧與歡愉,亦從不會因爲死了幾個宋人而受到影響。
雨季過去,春暖花開。
巴蘭家的花園裡,桃花已經打了滿樹的花骨朵兒,踏青的貴女們三五成羣、衣錦著羅,繽紛的衣裙比桃花更嬌豔,名貴的薰香更是染得春風欲醉。
在這滿目的綺羅香澤之中,花真身上的那條藍月紗裙子,便像是湖中的一滴水,泯然於衆。
事實上,偶爾有人錯眼瞧着,會覺着那一身的藍與各府婢女青衣碧裙的衣著,竟還有着幾分相似。
於是,自赴宴伊始,那些帶着各種意味的眼神,便不時向着花真的身上掃去,少女們輕盈的笑聲亦偶有所聞,而每每花真回望過去時,那笑着、看着的貴女們或是若無其事地轉開眼眸,又或是看似友善地回以一笑,就好像那些竊竊私語和無聲地譏誚皆只是一場錯覺。
縱然那絕不可能是錯覺。
這樣的眼神、議論與那種悄無聲息卻又無孔不入的側目,幾乎貫穿了花真並不漫長的一生,如今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些人物罷了,內裡的那點兒東西,一成未改。
她早便已經習慣瞭如此,且明面兒看來,亦是處之泰然。
自然,眼力好的人還是能夠看得出,花真身上的藍紗裙輕若浮雲,宛若蒼天落下的一顆淚,其上的繡花更是精緻秀雅,遠非婢女們的裝束可比。
可即便如此,踏青宴上的花真,亦因了這一身衣著,再度被一種若有若無的寒冷所包圍。
而相較於巴蘭家的五女穆兒巴蘭所著的重錦百蝶裙,以及珍珠富倫所著那一千兩一匹的鮫綃透紗衫,狼首新貴那丹家的女兒,也依舊是底蘊淺薄、衣飾簡陋的土包子。
哪怕她的父兄執掌着半數邊軍,哪怕白霜城有一半兒的勢力都在莽泰手中,那丹家也仍舊是貴族裡提不上筷子的存在。
這就是新貴與老牌勳貴之間的區別。
花真立在一株玉蘭樹下,眼底的冷意有若刀劍,殺向那莽莽東風,然而脣角的笑卻還和往常一樣地甜蜜。
(本章完)